中国文化报讯(文/邹安音)巧遇一场婚礼如逢天上甘霖。而这场婚礼,来自云朵上的羌寨——四川省汶川县雁门乡的萝卜寨。
暮春,人间芳菲已尽。那天晨起,从大禹故里汶川县城出发,过治水英雄雕像时,迎上他鹰隼般犀利的目光,在其鹏鸟一样的臂膀下,贴着山赤裸的肌肤,倾听岷江湍急的心跳声,直奔萝卜寨。
羌族大姐高珊领着我一同前往,她要去萝卜寨参加亲戚的婚礼。高珊姐老家在汶川绵虒,住县城,丈夫在震后重建中去世,女儿在红原工作,儿子还在上学。她个子不高、微胖,褐红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恨不得所有的人都能去汶川的每一寸土地上走走、看看,然后将自己的心掏出来给大家带回去。
两年前,我曾过都江堰经映秀自驾游来过汶川,那时大山还伤痕累累。今天于谷底仰望,山与山之间不再凌乱,被地震撕裂的伤口渐次愈合,一切似乎归于平静。但荒凉的山沉寂得可怕,有点失望,有点伤心,心里疑虑:这样的山能长出什么呢?这样的情绪伴着我,直至我出城郊,触目国道二一三旁矗立的一块巨石,上书大大的“萝卜寨”三个字时,才有舒缓和平复。高珊姐说,萝卜寨上有这个民族能够生长和生存需要的东西。羌族的每个寨子都隐藏在大山高处,有高大坚固的羌碉庇护,云朵上的民族故此生生不息。绵虒的黄泥羌碉就是明证:历经5·12大地震而岿然不动。
车在十余公里的高山道路上盘旋,抵达山道的尽头,回望的一刹那,我不禁惊呆了:就在刚才视野赤裸的大山顶,因了昨夜的春雨,竟然积雪成峰,泛着银光。那一刻,阳光喷薄而出,如此干净、明亮。春寒料峭,我们还都穿着羽绒服,但仿佛光芒洞穿心灵和身体,让人温暖。我恍然大悟:那就是岷江的泉眼,震后的汶川,即使一座荒山,也会穷其所能,滋养一方水土。
眼前就是萝卜寨了。关于它的来历,一说是当初羌王奋力抵抗外来入侵, 被敌人割下头来,像萝卜一样展示;二是这块黄土地能种出又大又甜的萝卜。我更愿意萝卜寨的名字取其第二种典故。目视前方,一个岷江冲击的川西北高原羌寨,仿佛中流砥柱,稳稳当当立在那里。背靠大山,俯瞰江河,恰似一只展翅的凤凰,于此翱翔了三千多年,成为中国最大、最原始的羌寨。
仰首,山峰逶迤连绵。雪顶、丛林、坡地、羌寨、田野依次顺势而来,我甚至听见飞鸟的鸣唱、雪融化的声音、树木的生长和大山的心跳。草木清新的气息扑鼻而来,还夹杂着许多说不出的香味。而最惊喜的是,把自己置身于足下的黄土地,在一株株高大繁茂的大樱桃树下,让怒放的花朵美成一幅风景。花雪白,一簇簇漫山遍野,同山那边的云朵相望,沐浴在阳光中,我突发奇想:它们是不是一件洁白的婚纱呢?为着今天寨子里的新娘而盛开?
今天的萝卜寨有新旧之分。因为二○○八年的5·12大地震,三百多户的连体寨被无情地摧毁,墙垣倾倒,四十多个村民遇难。也是这场大地震,让云端上的萝卜寨飞出雁门关,飞过川西高原,飞进祖国各族儿女的心中。心手相牵,人们关注的目光投向这里,人们的爱和情飞跃千山万水。在各方的支援和帮助下,新的萝卜寨依山而建,毗邻旧寨,一段历史尘封,一个故事开启。
樱桃花深处,便是老寨子的废墟遗址。寨门前依然挺立着高高的黄泥羌碉,羊头壁画刻满泥墙。白石象征着纯洁,置于每户人家废址的门楣。虽然是遗址,村民们已经整体搬离旧寨,但在巷道的某个口子、某个屋檐下、某个岔道,总有绣花的婆婆、卖草药的汉子、赶着羊群的大爷、奔跑的孩子,他们仿佛龙王庙的神树,镇守着故去的家园。
旧寨连着新寨。为增加新寨的抗震性能,房屋内部全部使用砖混结构,外面再抹上黄泥,以保持羌民族的传统形式。走进新寨门,喜庆的气氛扑面而来,洋溢在每一棵樱桃树下、每一爿青石板里、每一挂黄玉米棒中、每一串红辣椒顶尖……一个羌族大姐微笑着迎了上来,给我们领路,高珊姐说她是村妇女主任,负责招呼应承客人。三三两两的村民从我们身边经过,手里提着鞭炮等礼物。原来羌寨的习俗是:一家人的婚礼,全村人都要送去祝福。
这分明是整个寨子的婚礼!
高珊姐说:新人选好良辰吉日后,提前通知每一户人家。婚礼第一天晚上,每户人家各派一人参议婚事,被称为领执事,指定各自任务,分为:厨管、管桌、内管、指客师、管饭师、唢呐师等。第二晚,寨中所有人和亲朋好友参加婚礼花夜,并上礼和挂羌红,然后举行宴会。第三天是正席,婚礼定于十二时左右,丰富的盛宴开启。
萝卜寨今天的主人公是柏名林、张运丹,即新郎和新娘。新郎小金县人,藏族。新娘萝卜寨人,羌寨。我们走进新娘家小院时,篝火烧得正旺,唢呐一声比一声嘹亮。樱桃树上挂着红灯笼,映衬着雪白的花朵,像新娘娇羞的脸。新郎穿着羌族小伙子的服装,显得很帅气。他娴熟地运用羌族的礼仪来招呼客人,很满意岳父母给自己在云朵上安的这个新家。他告诉我,他们俩是在汶川县城打工认识的。这边的婚礼结束后,他们就回小金县的老家举行藏族婚礼。他们婚后居萝卜寨的时间会更多,自己学的是旅游专业,可能会花很多时间来学习羌族文化,干点自己的事业,不想去县城打工了。
羌族有自己的语言,却没有自己的文字记载,只能靠一代代的人口口相传。羌族是一个多神崇拜的民族,敬畏大地、山林、每一个生命……
那次,我自驾游曾参加过萝卜寨的祭山节,羌族同胞用自己的方式感恩着天地。那晚,羌民们把精心挑选出来的山羊系在寨中树下,角上系着红布条。一坛砸酒开启,飘溢出浓香,篝火熊熊燃烧起来了。这边,小伙子们用力舞动手中的火龙;那边,一对青年绵绵情歌对起来;几个老人不甘示弱,手敲羊皮鼓,铿锵的鼓点响起来;少女们羞赧着脸上场,为远方的客人斟上美酒。欢快的沙朗——羌族人的锅庄,搅热了寨子。翌日十时许,祭祀队伍由释比领头,从寨中出发,依次祭拜家神、树神等。数百人浩浩荡荡奔向主祭场。到达主祭场地,围绕天神塔进行祭祀活动,释比诵经,恭请主宰万物的神灵,众人恭候神灵的光临。天神塔的白石成为雪山的象征。那铿锵的羊皮鼓音,那悠扬的羌笛声声,那动感的沙朗舞步,那漫山遍野的羊角花……一直留存在我心底。
新郎拿出手机扫描了我的微信。就像萝卜新寨注入了现代的浇筑技术一样,短短几年时间,现在,寨子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小车,他们与外界通婚,开办农家乐,机器刺绣代替手工羌绣……旅游业蓬蓬勃勃发展起来。每当樱桃成熟的季节,商人游客纷至沓来,村民获得了很大收益,打破了大山的宁静。
因为高珊姐忙着下山回去上班,我们未能参加婚礼的正席。到了旧寨门口,我看中了一个羌绣的包,卖包的羌族老人发誓说是自己刺绣的,而我的的确确看见了机器批量生产的痕迹和商标,那个时候我的心一阵刺痛。而我还是欣喜的,一对新人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很清晰也很清新,像雪山,像阳光,像樱花,像草地……一个藏族的小伙子来到这里,他成了这个寨子的新郎。他一定是个好父亲,也一定会是萝卜寨的好儿子,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