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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朋友的聊天记录。
朋友:一颗美国芯空降中国大科技公司,主导一场变革,陆奇是第一个。但他没有最后成功。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我们不应从宫斗八卦来看,这些东西真真假假,且都是细枝末节,不是决定因素。要站高一点。
卢泓言:什么叫美国芯?
朋友:陆奇在美国呆了25年,先上学然后工作,从IBM技术做到微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血管里流的是美国式思维,并被美国上流验收买单。这样的人本来就少,回了国有自己做企业的,那是从头创造,还没有大成,也有加入大科技公司的,但不是做主导,而是融入本土,顺着来,做螺丝钉。空降中国第三大互联网公司主导一场变革,是前所未有的。这是Robin和陆奇的一场实验。陆奇是华人美国范里的最高级,百度从BAT里掉队了,但如果不是受重挫,急需一剂猛药,就没有陆奇以改革者姿态空降的历史机遇。这是场伟大的实验。美制心脏能不能在中制身体里存活。
卢泓言:唐骏一开始就预言难以成功。
朋友:唐骏空降盛大是融入者姿态,陆奇是改革者姿态。盛大当年如日中天,去年初百度正在渡劫。唐骏是中国芯,他主要经历在中国,只是在美日读书。陆奇是美国芯。陈天桥和Robin的心态也完全不同。这是两回事。跟唐骏稍有可比性的是刘炽平。
卢泓言:实验失败了?
朋友:敢于实验,Robin和陆奇都值得点赞。这是前提。我们动嘴皮子,人家是搭上自己的身家。爱迪生说,我没有失败,只是发现了又一种材料不适合做灯丝。如果实验不成功就挨骂成了一种政治正确,那谁还做实验。然后,得承认实验没有按预定道路走。当然Robin可能有预判和B方案,陆奇也有,终局还要等几年再看。但显然很多百度员工失望了,甚至业内也有人失望了。陆奇所引起的行业的自发的几乎一致的赞赏是前所未有的。现在中国科技界任何一个职业经理人走了,都不大可能引起这样的怀念。这正反应了这是一场伟大的实验。
卢泓言:什么原因没有成功?
朋友:排异。相当于一个新病毒进入身体,我们的免疫系统就攻击他,如果不能相互妥协,就把病毒赶出去了,比如打个喷嚏,发个烧,拉个肚子,外界看起来就是宫斗,这是身体的自我保护。「病毒」是中性词,不是说陆奇或者这个物种有毒,而是免疫系统不认识你,那你就是他的病毒。这个病毒如果去到认识他的身体里,他就是营养。病毒要被整个身体接受,是一件很难的事。鉴别并接受一个病毒,身体要冒很大的风险。如果能这样看,我们的思维就不会陷入阴谋论拔不出来。
卢泓言:具体一点?
朋友:别人都是盲人摸象。Robin和陆奇肯定不会说,知者不言。我猜,其实就算他们两个对本质的看法也一定是不一致的。如果完全一致,那可能就有解决方案了。八卦宫斗我们就不说了。其实你仔细看那些传闻,都可以归因于排异,大家的看法不一致。问题是到底哪个层面的不一致是决定性的。我提供一个角度,不一定对。有些百度的人说,陆奇并不足够强,所以百度其实并不是少不了他。我需要你,但你走了,本质上是,我不是非有你不可。
卢泓言:陆奇的独特价值是?
朋友:有些人说,陆奇在具体业务的突破上并没有特别贡献,这一年多,信息流是沈抖做的,Robin自己说他带着核心团队每天八点半开会,搜索是吴海峰做的,陆奇做的布局AI的收购,都是远期,当前看不到结果。所以人家就问,股价涨了多少到底跟你关系多大。陆奇做的重点,组织,文化,战略。虚的多,实的少。你仔细观察,不少人是这么看问题的,尤其顶着业绩压力的高层,用这个标准,陆奇的价值不被特别认可。
卢泓言:那些自发的怀念是在怀念什么?
朋友:怀念文化。这是陆奇的为人处事带来的新风。这一点中下层员工是最敏感的。比如,陆奇的守时,不迟到一分钟,陆奇提前看完材料并批注,开会就直接讨论,他对战略的清晰解读让下面的人更懂,这些都让人眼前一亮,念念不忘。古人讲的「取人以身」,你修身克己,这对人的激励是非常大的。他们的心态会涨一个量级。但是,你很难说这些东西跟眼前业绩有多大的关系。
卢泓言:同感。在腾讯有一次张志东主动跟我打招呼,其实我低着头没看见他,他主动叫我的名字,认真而随和,他也没什么事要跟我聊,就是招呼一声,然后就走了。我特别有感触。忽然对这家公司的亲切感高了一个量级。这是kpi和奖金换不来的。是真实存在的。但确实,这跟某个具体的业务和业绩扯不上直接关系。虚,不实。可意会,难言传。
朋友:问题就来了,是直接的业务突破重要,还是组织和文化建设重要,或者说,组织和文化的重要性在百度高层眼里,有没有足够的份量,可以因此牺牲掉一些业务和业绩上的东西。其实这是整个中国科技行业的问题。我见过有些大老板出去找人,第一会问,他做过什么产品,什么案子。这有点像膝跳反应,骨髓里的潜意识。对组织和文化建设这样的能力,他们兴趣不足够。可能科技业竞争太激烈,总有新的玩意儿冒出来,他们被逼着看实际的东西。
卢泓言:这几天看「群书治要」有一句话:是以人君自任而躬事,则臣不事事矣,是君臣易位也,谓之倒逆,不可不察。
朋友:帅下令,将攻城,帅不要去做将的事,你做,他就不做,这样一来,帅也不是帅,将也不是将。帅要干的事情是战略,组织,文化。具体业务是将的事。微软前svp科姆皮说盖茨和鲍尔默的风格不同,盖茨会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现在你们要做的是让这件事发生。”鲍尔默则会说:“这就是我们要做的事,现在我告诉你们如何让这件事发生。”两人有本质不同。如果一家大企业,老大每天带着具体的业务团队开会,以此为荣,有将帅易位的嫌疑。组织和文化在中国企业家普遍的认识里,可能是一直相对低估的。嘴上肯定说重要,但身体更诚实。
卢泓言:孔子说,智者莫大于知贤,政者莫大于官能。最上乘的能力都是落脚在人身上,而不是事上。
朋友:说纳德拉当微软CEO后很快做了一件他认为很重要的事,让高管团队彼此深入交流人生哲学。西方的管理学不是make things(做事),而是make things happan(让事情发生)。即培养会让事情自己发生的环境和生态。这和中医不谋而合。西医是除恶务尽,直接杀病毒、割瘤子,中医则是修复脏腑功能使其能自己对抗病毒,正气盛则邪不可侵。西方定义中医就是“维持内环境的稳定以抵御疾病”。西方管理学和中医,都是系统论。现在中国企业界则更像西医,直接冲上去把城池给攻下来。这个反差很有趣。
卢泓言:听说微信红包就是腾讯某个老大亲自带着人做出来的。古代打仗,不总有「御驾亲征」吗。
朋友:御驾亲征本身就是尴尬,无将可用,或者有将不用。为了将功补过,御驾亲征当然好。但并不总是会赢,风险太大。曹操兵败赤壁,差点死了,从此三国鼎立,刘备被陆逊营烧七百里,然后白帝城托孤。但互联网是情有可原的,浪头起来太快,生死攸关时,老大们可能必须得上,没办法。但不能上瘾,得两手都要硬,不能荒废更重要的培养内环境,让事情自己发生。否则有舍本逐末的嫌疑。曾经有很长一段,佩奇和布林两个人是做联席总裁,分别管产品和技术,当CEO的是施密特,他在产品和技术上肯定不如两个创始人,他做的事无非是组织,文化,战略。
卢泓言:中国靠组织和文化取胜的公司呢?
朋友:海底捞。它的菜品并没有特别的。它的店长的权力很大,可以培养新的店长,可以决定在哪里开新店,可以从自己的徒弟店的利润里拿近5%的奖励。店员权力也很大,可以有一定的免单权。张勇认为允许店员免单是应该的,方便店员在陌生的城市建立熟人关系……它的店员给你的感觉就是跟其他餐厅不一样,这是靠管理和文化make things happen。但这是特例。海底捞是太传统的生意,有足够的时间去孕育内环境,山就在那里,练好身体随时能上。互联网是冲浪,浪头一过再无可能,如果内环境没培养好,只能硬上。
卢泓言:如果是伟大的实验,就得有一个伟大的教训。
朋友:百度代表的是中国国情。这是一家技术和营销都本土化的一家公司,他如此成功,因为适应了这个土壤,我们都是土壤里的微生物。表面上陆奇离开了百度,实际上他离开了这片土地。我们习惯对事情本身看重,但忽视环境,机制,文化。我们对杀人犯很愤怒,但对杀人犯喜欢的那些电影、文章、游戏却一样喜欢。女人喜欢整容,因为男人就看脸。很多年前我在中关村买盗版,一张盘5块钱,如果一张盘里有两部电影,还是5块,如果一部电影分上下集装在两张盘里,就是10块。本质上,我们今天还是那样的思维。
卢泓言:这个教训就是让我们看清自己?
朋友:你看这些网上的喷子。一边损百度一边用百度。骂街别人头头是道,从不照自己。那么多人怀念陆奇满怀哀伤,但有几个发奋做到陆奇一样的品质。我们还需要一次一次的「软」浪潮,文化再造,把我们的思维升级,再谈其他。
卢泓言:有人提到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让陆奇做CEO如何?
朋友:创始人和经理人是两个物种。创始人这三个字有不可承受之重。他从无到有创造了这个公司,这是他的孩子。职业经理人是会走的,陆奇说走就可以走,但创始人只会守着这个孩子,哪也不去。一家公司的高度是创始人而不是经理人决定的。乔布斯被赶走了,然后他又回去了。施密特最终还是离开了,谷歌还是要依靠成长起来的佩奇。丁磊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经历。就算是公众公司,大部分所有权和利益属于他人,但AB股在法理上保证了创始人从始到终对公司的绝对控制。只要Robin还充满激情,他就是最合适的领导者。
卢泓言:盖茨离开了微软,但他对微软仍然充满热情吧。鲍尔默干得再差,他也没回去。
朋友:比盖茨更老的人,任正非离开了吗?老柳真离开了吗?90老叟李嘉诚和李光耀把位子传给谁了?我猜想,华人相对更不舍得离开,这是土壤问题。上古时期,尧舜禹是禅让,那时对「天子」的定义是,爱天下人如子,谁能做到这个,谁就接班。后来封建王朝,「天子」的定义变了,授命于天,我就是天之子,我的儿子孙子一直接班,除非被干掉改朝换代。这个东西无形中熏染了中国人两千多年。也就是缺乏代理人思维。像皇帝那样,朕即国家,而不觉得自己只是代理人。这是只看不见的手。
卢泓言:梁建章就离开了。
朋友:贝索斯说做亚马逊让他有了足够的钱和能力,于是可以去做BlueOrigin,他5岁时的太空梦。盖茨觉得做慈善比做微软更有趣更重要。梁建章觉得人口危机迫在眉睫,相比起来携程面临的竞争简直不值一提。陈天桥死而复生,豁然开朗。一个人的视野打开了,他就被更大更远的东西吸引。如果中国的大老板们激情满满的去做另一件更酷的事,那里不再为激烈的竞争殚精竭虑,而是一望无垠的自由和可能,是无人区,他们爆发出来的真实的能量应该会大一个量级。我相信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