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是个炎热的夏天，刚上小学六年级的我躲在家中二楼的某个小房间，翻着一本破旧不堪、无头无尾的《天龙八部》，正看到萧峰错手杀了阿朱、痛心疾首之时，我手中的书不见了。我的一个堂姐到家里来做客，她夺过我的那册旧书，瞟了一眼就佯装笑骂起来：好啊，你竟然看这种书！作势就要去向我爸妈告状，被我几番告饶阻止了。
这个时候，大陆官方对武侠小说解禁才一两年的时间，金庸在内地的首批正版书籍还没到达读者手中，古龙早逝，梁羽生封笔，温瑞安在大陆发展口碑不一，但这四位港台新武侠宗师的作品在过去近十年中通过租书屋和盗版书摊已经在内地家喻户晓。它们以地下出版、私下传阅的方式，培养了数量庞大的武侠小说死忠粉丝。大约两年后，另一位武侠怪才黄易的盗版书才出现在内地，他一边写科幻小说，一边写玄幻武侠，也已经创作了十年之久。2009年初，梁羽生病逝，黄易作品授权图书公司开始在内地正式出版。2017年4月5日，黄易故去，网络上一片哀恸之声，很多人写文章悼念，有人断言武侠小说将死，武侠时代和我们的青春一样，一去不复返了。
武侠小说真的会死吗？作为一个在中国这种独特文化语境中存在了一千多年的类型文体，这样的终结论已经出现不止一次了，但它从来没有、也不会真的终结。尽管被称为是“金古梁温”之后的最后一位武侠大师，黄易本人就曾在多个场合表示，他不相信所谓的武侠终结论。在金庸、梁羽生相继退出江湖、古龙仙逝之后，武侠迷们也曾慨叹“世间再无真武侠”，横空出世的黄易武侠作品，志不在于接续宗师们的武侠传统，而是以反叛的姿态，打破传统武侠的桎梏，开创了一番新的武侠盛世。黄易说，“武侠小说的强大生命力就在于它可以结合其他所有的类型小说，比如推理、爱情、科幻等。”他将科幻元素引入武侠小说中，写出了《超级战士》《寻秦记》《破碎虚空》《大唐双龙传》等几十部皇皇巨著，被公认为是网文中玄幻、异侠、穿越三大流派的鼻祖。他所有的努力和尝试，就是建立在对武侠文体本身信心的基础之上，终成大家。任何时候，我们都没必要悲观。就像过去好多年，人们都说诗歌死了、文学死了，但它们从来没有，总是以自己的姿态潜心运行、生生不息地存在着。
除了武侠小说的生命力和包容性，黄易的作品还传达了一种别开生面的创作理念。武侠小说应该是自由的，不应局限于传统文化、家国兴亡、侠义之道这一套，武侠还可以用来探索大到广漠宇宙之无穷浩渺、小到个体生命之卑如微尘，从黑洞、时间机器、“破碎虚空”到“遁去的一”，从英雄梦、个人奋斗到追求物欲、情欲、审美等种种世俗的快乐，共同构成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武侠世界，正好顺应了日新月异的时代发展大潮中现代人对个体生命意义的拷问和追求自我价值实现的执念。在他的武侠描写中，高手过招连像样的招数都没有，读者拥趸们还是纷纷沉迷于他开辟的那个气势磅礴的幻想空间，为一群极情至性和追寻超越的人物所征服。所以，真正的问题是如何求新求变，找到自己的路。好的作品向来是站在前人基础上，寻求创新和突破而来的，武侠小说永远有它的前景。
当然，对于那些故意忽视它们的人来说，武侠小说的确是死了。2014年，黄易接受《南方周末》采访时说：“我们需要的是一个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武侠。”这句话仍适用于现在。而我们这个时代的武侠，又有多少人了解呢？“金古梁温黄”各大师的作品对大陆几代人的影响，不仅是阅读意义上的，还有一大批武侠迷因此受到启发，走上了创作武侠小说的道路。在新世纪武侠时期，他们主要活跃在起点、创世、晋江、潇湘书院等原创网站，其次是《今古传奇武侠版》《奇幻》《武侠故事》等杂志期刊，短时间内创作了大量的作品，出现了凤歌、小椴、时未寒、江南、步非烟、小非、沈璎璎、沧月、王展飞、方白羽、平平凡凡、燕垒生等堪称引领的一批年轻作家。这一时期也是网络文学如火如荼的上升期，武侠小说市场受到玄幻、仙侠、都市、历史、穿越、盗墓、言情等十多种类型文学的残酷挤压，读者流失很快。曾经号称“成人童话”的武侠作品宣扬的侠客精神、传统价值，在现代社会中渐渐失去效用，退出人们精神世界的主流，沦为末端，而玄幻、仙侠等作品的游戏倾向、体验性更符合压力社会中人们的娱乐消遣需求。前辈大师已经将传统和创新两条道路都走到了一个巅峰，如果找不到新路子，真正蔚为大观且“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武侠”谈何容易？但黄易却说：“任何一个文学体裁的发展，不是在十年、二十年可以看出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潜藏着巨大的创作动力，就像火山里蕴藏着岩浆，等待爆发的机会。如果一旦喷发，没有东西可以阻挡。我觉得现在是一个酝酿期。”大师之心，拳拳殷也。
武侠小说暂时性的衰落，也是传统创作方式和阅读模式的衰落，是网络媒介发展给文学带来的革命性后果。网络时代以前，武侠小说通过出版书或报刊杂志连载的方式到达读者，付印之前的文本要经过编辑细致的三审三校，确保最后达到文字上较高水平的呈现和错误疏漏的避免。网络文学时代，编辑的作用被尽可能地淡化了，一部小说在日更连载的过程中会在第一时间获得读者的反馈，后续做出相应的调整，从而达到作者与读者共同创作的效果。自2003年10月起点中文网成功推出“在线收费阅读”模式至今，数百万网络小说作者面向近3亿网络文学在线用户进行创作，要追求高点击量、挣取更多稿费，对更新的速度、数量和质量都是考验。在这样的创作环境下，武侠小说作者很难坚守自己的创作理念、保持自己的创作风格，也相对失去了对文字精益求精的把握和对整体谋篇布局的推敲。通过和网站签订合约而写作，绝大多数网络小说作者并不拥有自己作品的版权，无法自行进行后续的出版、改编，创作得不到合法的保护，生存就变得异常艰难。无怪乎2004年温瑞安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表示，“武侠小说沦陷网络是一种悲哀。”
无可辩驳的是，网络给读者提供了更多的阅读选择和更便利的阅读渠道。今天我们要读武侠小说，只需打开电脑或手机，去原创网站搜索，或去新浪微盘、百度网盘和某些论坛社区下载就可以了。新武侠大师们洛阳纸贵的时代尽管短时期内无法超越，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武侠，我们不要再想着让武侠小说回到过去的那个写作传统了。“时间会告诉我们，一个新的武侠程式终会开启。”只有武侠小说不死，只有一个新的武侠世界的出现，才对得起如此雄心万丈的黄易，才足以告慰大师英灵。
稿源：湖北日报网
作者：宋沅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