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强没敢看女儿的反应,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然后他报警投案自首。
警车和救护车划破了小区的宁静。邻居王丽英听儿媳妇惊慌地说楼下出事了,穿着睡衣就跑了下去,看到刚买菜回来的徐华——张强的妻子。
眼前的徐华很激动,整个人又蹦又跳,跳得快昏过去,对着警车里的丈夫大骂:“你这个畜生,都干了些什么?”
警车上,张强问警察:“我女儿死了没有?”
在江苏镇江丹阳市,中学教师张强杀死了19岁的自闭症女儿,这是他一个月内的第二次“动手”。留给妻子的信中他写道,“被赌债逼得踹不过气来,决定带乐乐(大女儿小名)走。”
12月2日,江苏镇江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本案,张强被判刑12年。
法官问他对量刑是否有异议,他说没有,即便是无期也可以。
“请愿书”
凶案发生后,张强的邻居、同学、同事、妻子为他写了“请愿书”或“谅解书”。
邻居的请愿书。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一封“请愿书”里写道,张强的大女儿常年卧床,张强对其无微不至。他们相信他杀女是一时冲动,希望对他宽大处理。
邻居王丽英组织了这次请愿,他们楼上楼下住了13年。王丽英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有200多个邻居签名,包括小区里的清洁工。
考虑到张强家的家庭状况,王丽英一度想组织给他们家人募捐,但后来又放弃了,原因是:毕竟他做的是犯罪的事情,影响不好。张强的同学甄青雪也参与了请愿,他解释说,张强犯下大错,希望减刑能让他出狱后更好为这个家庭尽责,弥补错误。
清洁工王玉记得,许多次看到张强用轮椅推着女儿出来玩,他女儿特别胖,据说有180多斤,出来时总是特别高兴,在轮椅上动啊动啊;回去时又总是特别不开心,扭啊扭。
邻居们同情这一家人。张强的女儿两岁左右被诊断为自闭症,不会说话,行为不受控制。九岁时,她自己在家坐到炉子上,下半身严重烧伤,从此没法走路。
王丽英说,这个女孩大概从十二三岁发育以后,“嗷嗷嗷”天天喊,家里人把她推到外面去就好一点。
张强是中学语文教师。他上班时,由妻子徐华推女儿出门,母女常去菜市场。王丽英闲在家里,时常帮徐华推轮椅,徐华的腕关节因为长期劳损,已经严重变形。
王丽英觉得徐华实在宠着女儿,到了市场,女儿对着吃的“嗯嗯嗯”比划,徐华就买给她。家里的菜谱依着女儿来:炖鱼、做红烧肉、红烧鹅……女儿只吃荤,胃口很大,“一条大鱼能吃掉,像这样一大碗”,王丽英用手比量着女孩一顿的食量。
女孩自己没法吃饭,“都要喂的,不给她吃她就叫,吃饱了会好一点,但是时间不长。”王丽英有时白天帮着喂饭,陪女孩玩,觉得女孩偶尔也能听懂话。“听到说‘老王来啦’,她知道我是老王,会很开心。”她回忆女孩的反应,“抬起两个胳膊上下呼扇,就这样笑。”
一老一少会玩拍手,“你拍一我拍一”。女孩喜欢王丽英这个邻居阿姨,“往我背上一趴,跑到我肩膀上跟我亲亲啊。”女孩在家里春夏秋冬不穿衣服,要出门时王丽英哄她:“你一个大姑娘要穿,我老人家都穿了。”女孩听她的。
带有棋牌室的公共浴室在当地随处可见。
“习惯了,还可以”
为了照顾女儿,徐华辞职在家开了个棋牌室,平时有两三桌麻将。她性格外向,邻居们总去照顾生意。邻居田小惠常去那里打牌,她们打牌时,徐华常对丈夫发火,“骂些很难听的。”
邻居们觉得是家常便饭,当他们是隐形人,得空劝一句“不要吵了”。张强从不发火,最多回妻子一句“我不知道”,扭头出门。
在林建国的记忆里,张强上班时常常眼睛都是红的,人没有精神,坐在那儿就像能立马睡着似的。
张强睡不好觉,晚上女儿烦躁时,会叫、要吃饭、咬碎过几个手机,一不注意会爬到卫生间,长时间放水玩……他和妻子只能睡在她身边守着。
女孩大小便也常不能自理。王丽英提到,有时候女孩会抓大便乱扔,生理期因为不穿衣服,床上到处都是血,床单得天天换。
张强所在学校的校长张新回忆,出事后,张强妻子告诉他,有时候自己对女儿不耐烦发火,张强总会劝她不要说女儿,说了她也听不懂;翻身、擦屎、擦尿张强总是很耐心;家里两个女儿,他总是偏着大女儿,小女儿有时候会抱怨有好吃的总顾着姐姐。
同事和邻居对女孩9岁时的烧伤事故记忆犹新。多位受访者告诉记者,当时女孩在医院呆了四十多天,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但张强坚决不同意放弃女儿。
他似乎很少在同学面前显露苦闷。老同学甄青雪回忆,自从2014年同学间建了微信群,群里人几乎每月一聚,张强次次参加。群里讨论去旅游,张强很响应,说只要是两天之内的活动,他就和老婆请个假,几十年都没出过远门了。
同学们知道他家里情况,同情他照顾女儿不容易。“他笑呵呵地说,习惯了,还可以”。他外号叫“空空”,同学们觉得他很想得开、看得开。
两次杀女
事后,甄青雪想起来,张强曾经半开玩笑说过,如果年纪大了,有走不动的那么一天,就把女儿带走。
大家当时不知道,这不是一个玩笑。
庭审现场
2016年12月2日,张强杀女案在江苏镇江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
坐在被告席上,他告诉法庭,从2006年大女儿被火烧伤之后,很多同学朋友都为他担心以后怎么办,还有人跟他说“就当成个阿猫阿狗带吧”。
他说那时已经确定会杀掉女儿,至于什么时候杀,只是一个时机问题,“或者我和老婆身体不好,没法照顾,或者我家里有什么变故。”
在法庭上,他提及妻子因为常年照顾女儿,手关节劳损,已经无法做家务了。2016年1月20日,他曾在朋友圈发了张妻子住院的照片,配了个大哭的微信表情。
他没有当庭提及自己身体的不适。同学甄青雪告诉澎湃新闻,张强有痛风,严重时膝盖疼得几乎走不了路,上楼要拄拐棍。同学们在微信群里劝他早点治疗,说可以介绍在南京、上海认识的医生,他一直拖着。
张强第一次杀女儿是在2016年3月2日,没有成功。
“掐的时候呢,毕竟我一个人掐得比较累,第二个呢,她当时脸通红,我没有忍心。”张强平静地向法庭陈述经过。
那天他给妻子写了封信,没有直接给她,放在车库里。
2016年3月8日早上,天空中飘了雨。张强趁妻子送小女儿上学的间隙,第二次动手。
“我家邻居来来去去比较多吧,只有早上7:30到8点没有其他人。”
“用安眠药,我家老婆发现她睡过去没醒,是报警还是不报警?如果不报警,到时候警察来调查,一讲的话,我老婆到时候的表情万一不悲伤什么的,所以不能用药。”
“我做这件事不能牵扯进去我家老婆啊,如果老婆牵扯进来,我小女儿怎么生活?”
最终,他模仿了网上的暴力视频,杀死了女儿。
“被赌债逼得喘不过气”
公诉方质疑张强杀死女儿是因为欠下巨额赌债,想寻求解脱。
张强爱打牌。同学甄青雪记得他2015年参加过“掼蛋”(注:在江苏、安徽等地广为流传的一种扑克游戏)比赛,“还在群里骂队友笨。”
张强出事以后,甄青雪才听他妻子说,张强大概十年前输过大概30万元,是他妻子的叔叔帮忙还上的。他当时跟妻子发誓要改,但最近两年又开始赌了。
田小惠在棋牌室打牌时,常能听到妻子和他吵架——让他出去赌,不要再回来。
当地很多小区里都有棋牌室。 澎湃新闻记者 于亚妮 图事发后,妻子给甄青雪看过丈夫手机里的追债短信,是在他被抓走后一两天发来的。
张强在庭审中交代,自己的赌资来源于小额信贷和信用卡,他知道自己将来会坐牢,想“搏一搏”。
辩护律师追问他想“搏一搏”的目的,他顿了两秒回答。辩护律师没听清,他又答:“留给家人。”
张强被抓后,向警察供述了曾给妻子写过一封信。警察在他家车库西面墙上红白相间的塑料袋里找到了信。
他在信中坦白自己陷入赌博的泥潭,“如今我已经被债务逼得喘不过气来,整天精神不振,万般无奈之下,决定带乐乐(大女儿小名)走,只有我们俩走了,你和婷婷(小女儿)才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张强被抓走后,家里人曾试图对12岁的小女儿隐瞒一切。但邻居王丽英可以感受到小姑娘的不安:她绕着屋子,边走边把纸巾撕成碎片。
甄青雪猜测,张强这两年重新赌博和他的工作调动有关。张强本是县里中学的语文教师,2015年被派到乡下的中学支教,骑电动车上下班,大概花40分钟。张强曾经在同学群里说过,自己被安排教地理,一周四节课。同样和张强被派去支教的王杰告诉澎湃新闻,支教的老师可以申请特殊照顾,不上课时可以不去学校。
甄青雪事后推测,大把空余的时间,都被张强用来赌博了。
法庭上,张强没有否认欠下赌债是杀死女儿的原因之一,但他反复强调杀死女儿是个复杂心理的过程,欠下赌债是次要原因,主要还是女儿的病情、妻子的身体状况等综合原因。
“不是亲历者,你都不能理解我的难处。”面对公诉人的指控,张强自我辩护说,作为一个教师,他“愿意接受法律制裁,但绝不接受道德谴责”。
对于张强的辩护,公诉人说:“如果今天因为女儿有病就可以剥夺他的生命,那么明天是不是可以因为子女不听话不学好,父母年迈不能自理,或者他人对你有成见,就能把他杀死呢?”
这次庭审后的2016年12月下旬,张强的妻子和叔丈分别拒绝了澎湃新闻记者的采访。他的叔丈人回复说:杀人本身就是错的,没什么可说的。
谁来帮助身心障碍者家庭
在法庭的最后陈述中,张强提到自己曾设想过:“国家医学事业比较发达了,治疗我家女儿的病像治疗感冒一样,或者我们国家公益组织机构非常好,能够收留我女儿……”
张强的案件勾连出一个沉重的社会问题:对身心障碍者,尤其是心智障碍者的家庭支持,艰辛而脆弱。
据《第二次全国残疾人抽样调查主要数据公报》,截至2007年,全国有残疾人(身心障碍者)的家庭户共7050万户,占全国家庭户总户数的17.80%。另一份《中国自闭症儿童发展状况报告》(中国教育学会自闭症研究指导中心主任孙梦麟发布)显示,截至2014年,中国自闭症患者可能超过1000万。
电影《海洋天堂》剧照
2010年由李连杰、文章主演的电影《海洋天堂》,讲述了一个自闭症儿童家庭的故事。身患绝症的父亲,苦心竭虑地安置身后儿子的生活,绝望时曾一度要和儿子跳海自杀。
“对自闭症孩子的家长要求是很高,非常不容易。我们现在看到好一些的家庭,都是父亲、母亲为之付出了无数的努力。”北京师范大学特殊教育系副教授胡晓毅说,患儿家长也需要有心理辅导。
她向澎湃新闻介绍了“喘息照顾”。比如家长们自发组织互助,找一些志愿者去照看这些孩子,家长可以从中休息一天,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公益组织“融爱融乐”的创始人王晓更是一位智力发育障碍患儿的母亲。2005年,她曾带着15岁的儿子随丈夫工作调动,去美国生活了5年。
王晓更介绍说,在美国,一个家庭出生这样特殊的孩子后,政府会组建包括医生、护士、心理辅导人员等在内的团队给予专业支持,心智障碍者的家庭还可以申请由政府买单的社工服务。
而社工服务在胡晓毅看来,是国内极其欠缺的地方。“现在残联不是缺钱,是缺人。”胡晓毅告诉澎湃新闻,中国的社区服务体系不够完善,也很少有人专门做社工。
从美国回国后,王晓更和15名心智障碍者家长自发组织,创办了公益组织“融爱融乐”。
“这样的组织大约有50多家,每个组织至少有50名家长个人会员,最大的家长组织有超过1000名”,全国心智障碍者家长组织联盟办公室主任梁志图介绍说,“从地区分布来看,广东地区最多,大约有超过10家。其次是辽宁、北京和河南,各地有超过3家心智障碍者家长组织。”
但对于 上千万的心智障碍者家庭来说,目前“家长组织”的数量和规模是杯水车薪,至于在多数中小城市和乡村,这样的组织几乎是空白。
梁志图希望家长组织的发展可以得到政府层面的支持,比如鼓励家长组织合法注册为社会组织;也期望社会不排斥、不歧视身边的心智障碍者,企业能平等地接纳心智障碍成人成为公司雇员。
在胡晓毅看来,目前家长组织的力量还很薄弱,解决问题还是要靠国家和政府。她认为,对身心障碍者、心智障碍者的社会保障体系,特别是家庭支持体系建设,必须要上升到法律的层面。
胡晓毅曾在论文里介绍过德国的残疾儿童保障与救助制度、英国与澳大利亚等国的残疾儿童家庭福利保障、日本对残疾儿童家庭的津贴、美国的早期家庭持计划。与之相比,“我国现行的残疾人保障法还需要进一步明确实际操作的主体和过程,同时加强对残疾人家庭的支持”,胡晓毅说。
张强杀女的悲剧发生后,同学甄青雪帮张强的小女儿请了心理医生,尽早进行了心理干预,怕给她留下心理阴影,从此惧怕父亲。
甄青雪和张强曾经一起去参加朋友女儿的婚礼,她记得张强感叹过:“人家女儿都结婚了。”
2016年3月8日清晨,张强杀死了19岁的大女儿。他供认用一把锤子,朝女儿的头砸了三次,最后用手掐死了她。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