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金秋时节,我陪同台北陈达康先生前往盘龙城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先睹为快。当我们伫立于这片神奇热土之上,极目远眺,南极大汉口,一衣带水,多桥相通;仰望空中,天河国际机场航空港,银燕频飞;东观万里长江,一泻千里;北眺木兰仙山,藏风聚气;收眼近看,硕大无朋的盘龙湖,激荡着少女般的阴柔灵秀,亲昵地环抱着盘龙古城,犹抱琵琶半遮面。遥想当年,古城以其雄伟的城堞、巍峨的宫殿,屹立于山水之间,充满着男子汉的阳刚之气……
盘龙城的名字因何而来?我告知,有的说它系形似于蛟龙的盘龙湖环抱城池而得名;又有的说民国军用地图上标为“盘土城”。不过,笔者最近查阅清乾隆与嘉庆皇帝钦定的国家大典《大清一统志》,发现上面赫然写道:“盘龙城在(黄陂)县西五十里。”著名史学家冯天瑜、严昌洪、涂文学诸君当即予以首肯。
早年,我是向著名史学家皮明庥先生请益文史期间,幸会“发现盘龙城第一人”蓝蔚与陈贤一诸公,方知1954年武汉防汛起土时,蓝先生受命进行灾后文物普查时,从一张民国二十一年由湖北省陆地测量局实测的1∶5万军用地图上,发现上面标有“盘土城”,于是他与同事骑车至此实地踏勘,初步判断是一商代遗址。文物部门据此称之为“盘土城”,意即“城是土筑,其形为方盘”。
二
1975年4月9日《光明日报》头版头条发表《盘龙城——长江中游商代城址的新发现》一文,让世人惊叹不已:这是一座商代早期的城址,其大型宫殿建筑群呈现“前朝后寝”式格局,从而打破了长江流域不在商文化范围之内的传统观念。著名作家张承志当年是以北大考古系学生参与发掘工作的,他在《诗的考古学》中如是说:“盘龙城是我参加过的实习中时间最长的一次。到了柱基出土那天,大家都要疯了!那种兴奋,外行人不能想象。测绳一拉,提起探铲,隔两米五打下去,铛、铛、铛,下面是一块石头,铛、铛、铛,又是一块石头,表土一揭,掀开就清楚了,一座二里岗宫殿出来了!”
盘龙城创造的辉煌青铜文化彪炳千古,出土了3000多件文物,其中长达94厘米的大玉戈、青铜大圆鼎、雕花钺形器等都是中国文物极品,曾赴二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巡展,引起了外国学者的极大兴趣。英国牛津大学的东方学知名教授罗森夫人、美国哈佛大学考古系主任张光直等相继赴盘龙城探幽。“龙城”缘何取代“土城”?我解释道,那张民国地图标识的盘土城名称并不准确。因为商代城址均为土城,仅称土城不能彰显盘龙城的形胜。而该城址由盘龙湖三面环抱,犹一弯皓月抱蛟龙,龙以水生,相得益彰,符合古代以山水与形胜的命名原则。在当时尚未查实史料的情况下,如此定名“盘龙城”,古今名士可谓神交千载,灵犀相通。
三
最早查证谱牒记载“盘龙城”者是皮明庥先生。他在《武汉通史》中写道,最早图文并茂地描述盘龙城见之于清同治七年(1868年)黄陂《张氏宗谱》。《张氏宗谱》云:“宋元鼎革之际,吾祖德一公携弟国四公,由江右饶州余干迁徙楚黄陂,落住陂南盘龙城。”在张氏家谱上,还附有一张地形图,详细地描绘有盘龙城的四个城门,以及东边的盘龙湖和西北的护城山。我在2009年初版《无陂不成镇》中亦沿用了此说。
无独有偶,清末民初著名教育家与国学大师刘凤章在编纂的1934年版《刘氏宗谱》时,辑录了一份清嘉庆九年(1804年)的《盘龙城坟山来龙契约》。刘松余续修宗谱时重录了原谱的图文。即宗谱卷首的《里居图》采用五万分之一比例描绘,地名于“盘龙湖”西标注有“盘龙城”;《祖墓图》则描述道:黄陂刘氏第十三世祖刘阳光与王氏夫妇葬于下新集之南、“盘龙湖”东侧的岗地;又辑录清嘉庆九年(1804年)《盘龙城坟山来龙契约》,记载了黄陂刘氏第十四世祖刘五魁与鲁氏夫妇葬于“盘龙湖”西侧墓葬图,墓地西北绘有“盘龙城”城址,城厢轮廓清晰勾画,四个城门清楚标示。城北杨宅、城西甲宝山等周围景地均有绘注。
刘凤章一族迁陂可追溯到明洪武二年(1369年)黄陂县令的刘拱宸,其子孙在盘龙城地区居住了640载。且《刘氏宗谱》的序言又是清代嘉庆六年文榜眼、湖南学政、浙江巡抚刘彬士所写,颇具权威性。后来,我发现清嘉庆年间《萧氏宗谱》中亦载有“盘龙城”。
四
我从《礼记》中的“九州之图,掌于地官”这八个字中得到启示:既然宗谱中载有盘龙城,想必古代《黄陂县志》也应有载。我爬梳现存最早的明代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版《黄陂县志》后,果然得到了印证。于是,我在2016年草成的新版《无陂不成镇》一书中公开披露:最早标明盘龙城者,出自460年前的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年)《黄陂县志》卷上之《山川·名迹》篇。上面赫然写道:“盘龙城在县西五十里。”这比皮公生前查证的时间提前了312年。清康熙五年、同治十年版《黄陂县志》也沿用此说。严昌洪先生新著《武汉历史文化风貌概览》,也引用同治志之载有“盘龙城”之说。陈先生听后,当即订购《无陂不成镇》带回去赠给台湾图书馆与同乡。
历史地图是展现前人活动与地理空间结合的重要史料。在清末民初的军用地图上,均标明了“盘龙城”。首先是清末光绪二十五年(1899年)的一张《武汉略图》上,清楚地标出了盘龙城高地。这幅地图是张之洞督鄂期间由湖北省常备军第一镇(师)工兵营制作,是迄今发现最早、最具权威的武汉地图之一,也是湖北省目前发现的最早采用圆锥投影,以“米”为长度单位和等高线表示地貌等近代西方测绘方法绘制的地形图。与此同时,武汉图书馆馆员王钢查实,1935年,湖北省陆地测量局实测绘制的武汉地图也标明了盘龙城的具体方位,后来侵华日军地图也标明“盘龙城”。上述采用投影技术测制的城市平面图,其图式、内容和地物描绘的精确度,相当准确地表现了盘龙古城在近代化之前的真实形态。
五
今年夏秋之交,应涂文学教授之邀,我参与编纂《武汉城市史》,拟将“盘龙城”单列一章。《书屋》杂志刘文华获悉后告知,《大清一统志》似载有“盘龙城”。因黄陂县在明代隶于黄州府,自清雍正七年(1729年)后改隶汉阳府,我为此查阅了《大明一统志》之“黄州府”,以及《大清一统志》乾隆与嘉庆两个版本中的“汉阳府”。刚开始,我只留意大号字所列的古城名字,诸如南司州古城、甘露城等,没有发现“盘龙城”。我并未灰心,再次对“古迹”篇目进行逐字逐句查阅,终于在两个版本的清代一统志中发现了“盘龙城”的踪影!原来,“盘龙城、牛湖城、作京城”等古城,均以小号字“隐藏”于大号字的“甘露城”之下。我兴奋之余,当即拍照分享给冯天瑜、严昌洪、涂文学、刘玉堂、王钢、万琳等诸位方家。他们纷纷回复激励,冯、严、涂诸公赞曰:“这是颇有价值的、重要的发现!”盘龙城博物院院长万琳则说:“裴老师为探究盘龙城的来龙去脉与正名做了卓有成效的研究,谨致贺忱!”正在盘龙城联合考古的美国专家认为,至此,盘龙城的名称之争正式成为历史。
众方家之所以重视这一发现,这是因为《大清一统志》是清代官修的国家地理总志,历经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五朝三次编写,形成了康熙、乾隆、嘉庆三部《大清一统志》。其中,康熙、雍正两帝未能成书身先去,乾隆年间则刊行了康熙与乾隆钦定的两部“一统志”。笔者此次发现的乾隆与嘉庆一统志记载的“盘龙城”与明清县志中记载的如出一辙,进一步雄辩地证明“盘龙城”之名真实可信。
一言以蔽之,从明朝到民国时期,国家大典、地方县志、民间谱牒,以及军用地图多重证据表明:盘龙城的名称铁证如山,毋庸置疑。陈先生如是说:此乃家族有谱,县之有志,方国之有史也!
来源:湖北日报东湖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