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燕鸣(小说家，出版长篇小说《汉口的风花雪月》《汉口之春》《倾城》《大智门车站》等)

张爱玲有一篇小说，名字叫作《小艾》。

小艾，一听名字就是个苦命小样的女人。

张爱玲并没在小说题目上炫人眼球，只用了主人公的名字，但细细品味，就觉得小艾作为人名和题目贴切而精到。

这篇小说是张爱玲1945年后写的，并不是她最鼎盛时期的作品。给我的感受，却不亚于被认为最好的《金锁记》。

首先人物出场就不同一般。先有几小节写长得福相的五太太。

她是填房。五老爷年纪轻轻的，倒已经有了三房姬妾。后来因为要续弦，把她们都打发了，单留下一个三姨太太。这五老爷在他们兄弟间很是一个人才，谈吐又漂亮，心计又深，老辈的亲戚们说起来，都说只有他一个人最有出息，颇有重振家声的希望。

这一段，就为五太太的命运埋下了伏线。五老爷已有一个三姨太，并不爱她。而她这般憨厚也不是城府颇深的五老爷的对手。她想要压住三姨太，五老爷却不等满月就带着三姨太走了。从此五太太像弃妇又像寡妇。好在她不太计较，还整天打打闹闹，嘻嘻哈哈的，有点缺心眼。

在牌桌上，引出家里要来两个丫头的对话。一个三太太留给了自己，五太太就要了人家剩下的，这又是她的不计较。也因是端午节来的，就取了小艾的名字。

五太太脾气好，对别的佣人还客气，惟有对小艾凶神恶煞，就像对付一株可随意践踏的野草。但艾草的生命力很强，在这番折磨下一天天长大，到小艾十四五岁时，已出落成水灵灵的美丽少女。

五老爷回来，小艾一生中的劫难也来了。五老爷强奸小艾是个引子，重点是写几个女人的态度。三姨太得知小艾已怀孕，以为是五太太指使丫头勾引五老爷，在屋里高声大骂五太太。五太太懵懵懂懂的还不明白是在骂自己。等知道原由，便劈头盖脸地毒打小艾，说是给她丢人。

三姨太不声不响地进屋，狠命地朝小艾的肚子踢去。一旁的五太太气得手脚冰冷，却不敢做声。更可恨的是，之后当陶妈进来告诉五太太，小艾痛得直打滚，像要小产了。五太太竟然说：“让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给她气死了!”

这话不但刺痛了小艾，也刺痛了读者，实在是太窝囊太没用太冷血。小艾后来的不幸，致死，都缘于这次毒打。人言张爱玲很残忍，她的笔像手术刀一点点剖开人物的灵魂，细致入微地揭示人性。张爱玲写小艾的苦难，其实在映衬五太太这个人物的可鄙可悲。五太太一再地退让，不仅害了小艾，也害了她自己。最后被五老爷骗去了所有的财产，晚景十分凄凉。

五太太是小说里刻画最独特，最鲜活的一位，是张爱玲塑造文学人物中又一典型形象，与《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一样，令人痛恨，字字见血。小说是生活的浓缩，五太太这样胆小怕事、麻木不仁、浑浑噩噩的人于今天也并非陌生，活得没心没肺似乎是个褒义词，讲求佛系随缘，天灾人祸只要不在自己身边，管他呢，别人能过，我也能过。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五太太的委曲求全打动不了五老爷，她照样被抛弃，想感化恶人，不过做了一回东郭先生，就如鲁迅先生说的“求做奴隶而不得”。

张爱玲一生是漂泊不定的流浪者，她的书写是一连串被压抑的历史，她的小说立场也体现对弱势一方(女性)的感同身受，《小艾》和《金锁记》是这方面突出的代表作。她把探寻女性不幸的目光转到女性自身，从女性自身的性格悲剧，从人性堕落的角度挖掘出女性不幸的根源。这是我喜欢张爱玲小说的一大原因。读书也要合眼缘，随便翻开张爱玲小说的任何一页，就能吸引我读下去，那些天才的文字犹如颗颗珍珠让我爱不释手，小说的表达和审美取向也让我感到与她心性相近，心灵相通，读来亲切，妙不可言。张爱玲是对我创作影响较大的一位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