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5日,武汉作家姜燕鸣的长篇新作《大智门车站》发布会在江汉路新华书店举行,作为老汉口三部曲,《大智门车站》和《汉口之春》《倾城》一样,姜燕鸣仍钟情于写她热爱和熟悉的老汉口气质和风情。发布会后,长江日报记者专访了姜燕鸣。
明信片上的大智门车站
回味武汉当年最闪耀的时刻
《大智门车站》以京汉铁路的开通为时代背景,正是京汉铁路的开通,给汉口插上水陆运输双翼,各路商贾、精英,日本商人、法国商人,南下北上,来到汉口淘金谋利,成就“东方芝加哥”的盛名。“姜燕鸣的小说,展示了百年武汉历史的丰富画卷,说明汉口百年前就是九省通衢、开放多元的大都市。”中南民族大学杨彬教授这样评价。
姜燕鸣2013年初出版的《汉口之春》,曾获湖北文学奖及茅盾文学奖提名,同样写老汉口,从汉口解放写到改革开放,以汉口满春街一个普通家庭4个女人的爱情和命运,展示了汉口的历史风情和时代风貌。正如评论家李鲁平所言,长期以来,对都市文化,特别是对武汉都市文化,武汉人缺乏想象。比如,老汉口生活,惟有通过建筑文物外墙上的牌子,大致知道这里曾经是一个什么机构或者单位。至于曾经来过这房子里的中国人、外国人、银行家、买办、舞厅小姐、富商巨贾等等,她们曾经演绎过怎样的人生和历史,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循。对汉口曾经的日常生活,今日津津乐道的是热干面、汤包、鸡汤、豆皮等老字号小吃,它们背后的历史和文化以及曾经所代表的精致生活,已经很难被体味。
姜燕鸣的小说,带读者重温老汉口风情。《汉口之春》从老汉口人的行为方式和衣食住行等生活习惯中发掘小说因素,如满春街周边的老会宾酒楼,新市场(民众乐园)、四季美汤包,闹市江汉路,六渡桥小广场的孙中山铜人像,带读者重温久违的汉口标志性场景。《倾城》更是浓墨重彩地描述了鼎盛时期的交通路书店一条街。那是1938年的汉口,作为中国当时的政治文化中心,与今日江汉路并行的交通路书店街,代表着汉口优雅华丽的一面。各方精英荟萃于战时首都,别有一番摩登气象,是武汉历史上最闪耀的时刻之一。
颠覆以往关于武汉女性形象的想象
不少评论将姜燕鸣的《倾城》与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作比,“倾城”寓意,首先就有对书中汉口各种女子相貌、品行的隐喻。
与张爱玲热衷于写一座城池的倒塌,成全平凡男女的爱情不同,姜燕鸣热衷于给美丽的汉口都会女子塑造群像,她们穿过抗日战争的烽火狼烟,体现了武汉女性的市井之美、诗性之美、青春之美和都市之美。不谙世事的佳莉是热情浪漫的汉口之花,与中山舰殉国英雄魏行健相爱;经营泰昌旅馆的宋香菊则是汉口市井之花,她泼辣爽直;南京龚公馆的小姐龚云素则是诗性的存在;姜燕鸣本人最欣赏的徐瑷,美貌是她的资本,帮助她在武汉的各种晚宴上如鱼得水,成为“名媛”。
在姜燕鸣的笔下,汉口女子不止有“倾城”之貌,更有“倾城”之气节,自发走上抗日救国的道路。
“她们是那个时代的新女性,和纯粹的内陆城市不一样,汉口已经开埠多年,她们敢作敢为,美丽痴情,却又有勇敢刚烈的一面”。姜燕鸣热衷于在时代动荡中,给武汉女性塑造群像,她们各有各的不幸,如《大智门车站》中的宋珠喜,幼年丧父,爱人因为她是戏子出身,不能娶她,本是忧郁的文艺女青年,最后却以决绝的方式走上抗日之路,和日本兵一起葬身火海。
“她为百年都市女性塑造的群像,各具特色,有市井范也有文艺范,武汉女性文学形象,不应该只有来双扬(《池莉小说《生活秀》主人公),也需要精致的、优雅的女性形象。”杨彬认为姜燕鸣对武汉女性秀外慧中、温柔痴情、精致优雅这一面的描写,颠覆了以往关于武汉女性形象的想象。
人文历史是一座城市活的灵魂
姜燕鸣坦言自己所有创作,受益于一套在当年的古籍书店购买的《武汉文史资料》,《汉口的风花雪月》里的每个故事,都根据那些资料构思。小说家的天马行空,加上厚重的人文历史,姜燕鸣笔下的老武汉,一草一木、建筑街巷和名媛淑女,不同于方方、池莉、胡榴明等女作家的城市笔记,爱情故事与老武汉的沧桑辉煌,交相辉映,读完后令人更热爱这座城市,想到她描述过的地方走一走。
作家、诗人袁毅称其为武汉文史代言人之一,用小说为这座大都市正名。“人文历史是一座城市活的灵魂,只有常读常新、内涵丰富、发展潜力巨大的城市,才能魅力无穷,后劲十足”。
袁毅认为,张之洞的湖北新政,刘歆生的汉口创建,汉正街的出现和兴旺,京汉铁路的开通等,是武汉成为国际大都会的基石,这些历史大事件,均出现在姜燕鸣的小说中。她一手写武汉空战、献金运动、武汉保卫战等历史大事件,一手写男欢女爱,重新定位了武汉情义。
访谈
武汉有当时中国最好的东西最聪明的人
姜燕鸣 本人供图
她们如此生动、质感,接地气
读+:在武汉成为京汉铁路南端终点后,或是到大智门火车站工作,或是来武汉做买卖营生,甚至有到武汉淘金的各类外商和商会,《大智门车站》和今天的时代竟有一种隐隐的暗合?
姜燕鸣:小说创作当然要跟现实接轨。既尊重那个时代的生活面貌,表现形式又和当代读者形成参照,读完才会有沉思有收获。
那个年代武汉土著非常少,就像今天一样,新武汉人云集。正因为聚集了各个地方的人,才形成老汉口独特的风貌。我在汉口土生土长,祖辈也是外来的。曾外祖父来自徽州,父亲那边来自鄂州,不少邻居也来自武汉周边,来大汉口闯荡,寻找立足之地。
读+:据说小说里的不少人物,来自于你小时候所见所闻?
姜燕鸣:我从小由一个爱讲故事的外婆带大,爱在汉口的大街小巷里穿行,《大智门车站》出现的海寿里,就是我小姨住的地方。《汉口之春》的云娘,有我外婆的影子。写《大智门车站》时,因为史料太少,比如当年的火车站工作人员穿什么衣服,车站设置什么部门,候车室又是怎么布置的,周边的茶楼、烟馆又是何等样貌,一度无米下锅,我只好一次次在周边行走,看看当年的门楼、招牌,漫无目地寻找灵感,走着走着,小时候见过的长辈、邻居,扑面而来。当这些鲜活的人物出现在小说里,完全不需要特别设计,他们如此生动,质感,接地气,这是汉口给我的恩典。
读+:你一直强调你所写的武汉女性是精致的、优雅的,这是经由你记忆想象和美化,还是确有其人?
姜燕鸣:我前面提到的外婆,举手投足之间,动作轻柔,言语谦和,她告诉我,老汉口的很多人都有这个味道,斯文、贤淑,女人都很温婉。她说基本没见过粗野的女人,即使为人泼辣如《倾城》里写的宋香菊,也比较有分寸,娇宠一点如《大智门车站》里的曼丽,也有隐忍的时候,知道敬畏,不会越界。
读+:你写了这么多女性形象,你觉得谁最接近你心目中理想的武汉女性形象?
姜燕鸣:我只能说我最用心的,是《倾城》里的徐瑷。虽然身为名媛,她有种独特的气质,可爱而不萎靡。我笔下的所有女性,她们命运的转折点,似乎都因为战争和爱情。她们原本是小女人,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有嫁入好人家的憧憬,也有爱而不得的无奈。你不觉得现代女性也这样吗?战争改变了她们的命运,在经历生死离别的伤痛后,决绝起来,比男人更狠。徐瑷和《大智门车站》的宋珠喜,后来都投身抗战的洪流之中。
作为“五四”娜拉出走后成长起来的新女性,爱情在她们的生活中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但身处父权社会,爱让她们苦闷,爱也让她们勇敢,尤其在大时代大是大非面前,她们比男人更有担当。《大智门车站》写了3个不成器的男人和一个文艺女青年的感情纠葛,最后你会发现,女人更让人肃然起敬。
读+:你为武汉女性正名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池莉小说《生活秀》里的来双扬,方方《万箭穿心》里的“女扁担”李宝莉,因为影视改编,实在太深入人心,不破不立,你准备如何破旧立新?
姜燕鸣:我的老汉口系列已经出了四五本,下半年还有一本小说结集即将出版,书一本接一本地出,我相信我塑造的优雅精致的武汉女性群像,或多或少能改变人们的定见。这些年,武汉能发展得这么快这么好,正是有赖于城市文化的深度和厚度。身为作家,没法对历史视而不见,更无法对那些美丽的女人,绕道而行,文学创作要做这样的努力,不慌否认,先丰富武汉女人形象吧。
何止文艺气息浓厚,老汉口风情万种
读+:你在《倾城》里写了汉口交通路的书店一条街,可能不了解那段历史的年轻人会质疑,在大汉口寸土寸金之地,真的有条街这么富有文艺气息吗?
姜燕鸣:《倾城》的主要场景是宋香菊经营的泰昌旅馆,旅客出出进进,都要经过交通路的书店一条街,我也曾在那里买过书。老汉口历史上有几个闪耀的时间点,比如1927年代表汉口的鼎盛期,1938年武汉作为当时的全国政治文化中心,国民政府机关、各路精英,全部汇集到汉口,还有国外的记者,作为抵抗法西斯的堡垒,汉口在全世界的地位都非常高。本土独特的风情,加上大都会面貌,使城市特别有魅力,何止文艺气息浓厚,简直风情万种。
读+:如果想了解老汉口风情,完全可以从你的小说中找素材,按图索骥,来一场老汉口怀旧之旅?
姜燕鸣:《汉口之春》《倾城》《大智门车站》,均以老汉口为背景,通过描述新女性的美丽与哀愁,嫁人与就业难题,渐次展开波澜壮阔的历史事件:京汉铁路的开通、武汉大水、武汉沦陷、宜昌“敦刻尔克”大撤退、武汉解放等等。写这些小说的过程,对我来说,也是一次心灵的涅槃,你想想那些年代,天灾人祸,物资匮乏,颠沛流离,人却活得有意思。用现在的话说,是有情怀有担当的一代,心怀理想、信念和爱,抵御外敌时才会那么奋不顾身。
小说当然没法像史料那样真实,但都能看到时代的影子。比如《倾城》中的刘明泽是《申报》记者兼《新华日报》主笔;董子琛是民生轮船公司汉口分公司的经理,亲自参与了当年难民疏散工作,以及“敦刻尔克”大撤退西迁宜昌的船只调配;海军上尉魏行健在炮位前英勇捐躯,一代名舰中山舰悲壮地沉没。或许,读过这些小说,再面对那些历史建筑和铭牌,你会更感同身受,多点如火如荼之感。
读+:你希望你的小说可以成为引路人,让读者一窥老汉口风情?
姜燕鸣:在大众共识里,武汉是个市民气很重的城市,只有码头文化,却不知老汉口风情是那般的浪漫与优雅。电影《黄石的孩子》,曾借男主角乔治·霍格的感叹,汉口是“世上最有意思的地方”,是东方芝加哥。写老汉口系列小说,确实有改变大家既定印象的野心。
让年轻人赞叹,多点城市自信
读+:你的小说多次涉及抗战时期的武汉,是因为“烽火佳人”的创作桥段所需,还是你个人的情结?
姜燕鸣:二者兼有吧,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乱世飘零肯定有助于爱情故事的进展。但更重要的是,1938年的武汉,实际上是战时首都,它的战略地位显而易见。很长时间,武汉抗战史就如同沉没的中山舰一样被忽略,它对于中国抗战史产生的重要影响,一直没得到应有的重视。翻看文学史,很少有正面描写1938年武汉这个战时首都的文艺作品,有报告文学写到武汉保卫战,但当时整个城市的生活状况没有涉及。
每年清明去石门峰公园,总要经过寂静的武汉抗战纪念园,少有人在那停留。冥冥之中,像有人在逼迫我把它写下来。忽视武汉抗战史的重要影响,是城市历史的一大残缺。
读+:你多次强调,武汉百年前就是了不起的大都市,只是少有人知道而已,你最期待当代年轻人在你的小说里获得什么?
姜燕鸣:可以让他们赞叹,汉口原来这么有风情和文化底蕴,多点城市自信。坦白讲,武汉与其他历史名城相比,为什么总差点底气,除了外部对武汉形象的认知不够,我们自己也不够自信。读读《大智门车站》就知道,汉口曾是仅次于上海的第二大商业城市,汉口开埠,对城市发展是一次机会,第二次机会便是京汉铁路贯通所带来的经济飞跃,使汉口除了码头文化,还有大都会文化,全世界的聪明人,都带着野心来这里创富。
我的老汉口系列,一是还原历史,二也是再现那些消失的风景。比如我在《汉口之春》里写了友好展览馆、新华电影院等,在《倾城》里,写到了交通路曾经的繁华,《大智门车站》写到了德明饭店、花楼街,还有戏院、茶楼、影院,有些已经消失,有些早变了旧模样,不写它们,谁还知道交通路曾是全国有名的书店街呢?知都不知,何谈热爱。
读+:方方的《汉口沧桑往事》,写了不少老汉口风云人物,比如敢对黎元洪说“都督再造民国,我再造汉口”的地皮大王刘歆生,承包了汉口大部分营造工程的汉盛协老板沈祝三等,典型时代的典型人物最有影响力,最能代表那个时代的风云动荡,也符合这个时代的传播需要,你为什么不写他们?
姜燕鸣:我觉得小人物更有当时生活的质感。写大时代女性群像,是希望作为一种补充,急于为武汉女性的片面印象纠偏。我会写某个人,首先自己要喜欢上这个人物,她的人格魅力可以打动我。坦白讲,关于刘歆生,我收集的史料特别多,当我没有强烈创作欲望的时候,只能先放一旁。
我觉得对老汉口女性形象的塑造,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江汉路,江汉关,民众乐园,下一篇会写谁,我也不知道,但老汉口系列我肯定会一直写下去。
题记
生活对人的赋予
作家姜燕鸣笔下的武汉女性、老汉口风情,我想不是纠偏,而是丰富了武汉女性形象和老汉口印象。方方笔下的李宝莉,池莉笔下的来双扬,以及姜燕鸣笔下的老汉口女性,她们其实属于不同的社会群体、阶层。这是理解文学人物形象的一个关键。
吉庆街摊主来双扬,汉正街扁担李宝莉,如果不是社会底层的话,也是社会中下层,她们干着体力活,在社会上摸爬滚打求生存,紧紧巴巴过日子。城市的灯红酒绿、精致优雅、珠光宝气,跟她们是没有多少关系的。
姜燕鸣笔下的女性人物则不同,有的是周旋于各种舞会晚宴的名媛,有的经营着旅馆,无论如何这不算是社会底层。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中国并不是一个好时候,时代动荡不堪,战争频仍,能在这样的动荡中寻得一份安逸,甚至谈谈情、跳跳舞,没有一定的社会地位和物质能力是断然做不到的。
每个人所处的社会位置,及其职业和收入水平,其实决定着人们的视野,进而决定着生活方式和生活观念。这是一条鸿沟,收入鸿沟,阶层鸿沟,群体鸿沟,在今天互联网时代,信息也是一条鸿沟。鸿沟两边,看到的是一个完全不一样的世界,拥有的是完全不对等的话语权。
就拿老汉口来说,租界区和华界区是不一样的生活、不一样的世界。最摩登的建筑,最时髦的生活,也就是老汉口风情,大多在租界区。
假如把李宝莉、来双扬和老汉口女性放在同一时期、同一时代,很难说到底谁更代表城市,谁更符合城市女性的真实形象,在她们身上,看到的是生活对人的规定和赋予。
文/刘敏
来源:长江日报 读+周刊 记者周满珍 通讯员林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