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盼
【批孔批儒并非只是近代以降的事,其实古已有之】
自从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以来,孔圣人便骤然沦落到千夫所指的境地。其实,批孔批儒的狂飙举动,并非只是近代以降的事,中国人老早就有拿孔子开涮、浇自己心中块垒的传统。
墨子生于孔子之后孟子之前,他是第一个系统批驳孔子思想的大家,其《墨子》一书,有三篇文章分别题为“非乐”、“非命”、“非儒”,即否定“音乐对人的陶冶作用、否定命运与富贵的天注定、否定整个儒家体系”。这倒没什么,关键是墨子“批孔”的手段令人叫绝。在“非儒”篇里,墨子说,儒家尚古,认为君子必须依照古制来穿衣服。可是每一个时期的古代人,都有着他们那个时代的服装款式,肯定与前人有所不同,那么按照孔子的标准,上古时期的人反而不是君子了。
这种充满智慧与逻辑的“挑衅”,估计孔子如果活着,也难以应对。接着,墨子又说,孔子周游列国,困在陈国与蔡国之间,只能吃野菜过活,惨兮兮的。有一天,孔门高徒子路逮住一只小猪仔,做了一道大餐,而孔子也不问猪从何处来,便大快朵颐。后来鲁哀公把孔子接回国,君臣一块进餐之时,孔子见座席未摆正,肉也切得不好看,便表示吃不下去。
结果,子路忍不住问道,当时流落在“陈蔡”之间时,您老人家怎么就没这么多讲究?孔子煞有介事,对子路说:来来来,我跟你讲个道理,当年我和你是为了求生,现在我和你是为了求义。
好个墨子,用此等搞怪的方式来调侃孔夫子,让两千年后的人都忍俊不禁。此番场景中的孔圣人,很明显是在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其油嘴滑舌的“现实主义”态度,堪为战国怪才张仪的老鼻祖。墨子为批孔开了个“好头”,后来墨家影响力式微,拿起这个接力棒的便是道家。道家学派的人调侃起孔孟,更是一套一套的,不亦乐乎。
在《庄子·盗跖》篇中,为了说理,庄周特意“设计”了一个寓言,说当时有一个大盗名为盗跖,横行天下,把很多诸侯国闹得鸡飞狗跳,而且盗跖能言善辩,属于文武全才式的民间高人。孔子知道后,当然又要“诲人不倦”了,他跑去跟盗跖说:您有这么好的资质与条件,完全可以自立为诸侯,做一番大事业,这才是人生最大的利益之所在,何苦反要做杀人越货的勾当呢?
盗跖却大骂道:你不要跟我讲这些大道理,难道我就不明白这些大道理吗?接着,盗跖强调,当面赞美别人者,也最喜欢背后议论别人,意思是儒家对人循循善诱的教诲,只不过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鬼把戏而已。
然后,盗跖详细论证了儒家所谓称王称霸、留名青史的最佳存在状态,本身就是一个超级大骗局。盗跖认为,黄帝能打败蚩尤,乃因黄帝势力较大,是典型的倚强凌弱;尧把自己的儿子给杀了,名为大义灭亲,实则毫无慈爱之心;舜把老爹给流放了,看起来很公正,可孝顺之道何在;大禹治水,只是为了捞取他个人的政治资本,最后反而弄了个半身不遂;商代的开国君主商汤,为了私利,把自己的主人、夏朝的末代君王夏桀赶走了;周文王与周武王推翻商纣王的统治,只不过是因为纣王曾经伤害过他们。
盗跖所举的这六七个人,从最远古的黄帝开始,皆为儒家顶礼膜拜的偶像,但在盗跖眼中,他们只不过是利欲熏心之徒,根本不是什么圣人。盗跖还说,如果他们不被利益所迷惑,而是保持一种最原始的真性情,那么就不会做出那些令人发指的坏事。
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儒家圣人,都被盗跖批得体无完肤。最令孔子难堪的是,盗跖如墨子一样,也拿孔门高徒子路说事。他是这么对孔子讲的:你的学生子路,本来好好的,但听了你的话,跑到卫国去做官,结果成了卫国上层权力斗争的牺牲品,被剁成了肉酱。这的确是史实,作为孔子门下的第一全才,子路死得惊世骇俗,尸骨无存。
这次辩论,孔子完败,最后如丧家之犬,别了盗跖,逃之夭夭。盗跖完全是代庄子发言,不管其观点有多大程度的偏执,反正庄子是借其骂孔夫子来推销自己的理念,即儒家所谓的圣人,只不过是俗世利益的囚徒而已,他们为了名利,可以不惜一切,这才是真正的大盗,而儒家眼中的大盗,反而是最具自然状态的至真至纯之人。
庄子死后一百五十年左右,到了西汉初年,有个淮南王,名叫刘安。此公乃高祖刘邦的孙子,思想上倾向于道家。刘安除了一辈子都想当皇帝、并为此送命之外,还编写了一部流传千古的大书《淮南子》,其中第二卷“俶真训”说道:孔子与墨子的学生,皆以所谓的仁义道德的高标准来要求别人,但他们自身都做不到,又怎能教导他人呢?此种观点与庄周对孔子的批评,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刘安还真是一杆子打倒一片,他把儒家与墨家并列在一起,认为儒、墨两家是半斤八两,皆可骂。原本墨子与孔子是针锋相对的,如果他们二人知道刘安这么干,心里该是怎样的一番五味杂陈呢?
刘安死后大约一千六百年,到了明代末期,思想界出了一个狂人,名叫李贽,他“刁难”孔子比道墨两家更有趣。李贽在给一个卫道士大臣的信中曾写道,上天让每一个人诞生,自然有上天的道理,每一个人也自有其优点与长处,就算没有先圣人孔子,每一个人也照样活得很好。基于此,李贽反问,如果人人皆要言必称“孔子”,那么在孔子诞生之前的古老岁月里,人就不成其为人了吗?
道墨两家与狂人李贽还算正儿八经地拿孔子说事,到了那些民间高人手里,就完全是恶搞孔子了。清代“游戏主人”编撰的《笑林广记》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两个道学先生,相互骂对方是假道学,自己掌握的才是真理。相持不下,两人便找到孔子来评理。孔子很谦逊地向他们两位鞠了一躬,然后说道:我们儒家的学问博大精深,两位的观点虽不同,但这很正常,都是真正的“大道之学”,没有一个是假的,我深表钦佩。
这两人皆大欢喜。等他们一走,孔子的学生便问,老师为何对他们如此奉承?孔子居然答曰,把他们哄得乐颠颠的,能动身离开就行了,惹他们干嘛?
《笑林广记》是古代幽默大全,荤素文武都有,借孔子“骂街”亦有。上面那两个道学家,不管是真道学假道学,还算有点追求,为了学术问题都较真到先圣孔子那里。但反观孔老夫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做和事佬,反倒不如那两个道学家来得执着与可爱。
(作者为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