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申赋渔 本人提供
作家申赋渔 本人提供
长江网11月20日讯(长江日报记者万建辉)文明的源头,神话和历史是交织在一起的。中国神话载于《山海经》《吕氏春秋》《淮南子》等古籍中,作家申赋渔将这些分散的神话故事整理成一个体系,用文学化的语言重述这些故事,并描绘出中国神的谱系。日前,申赋渔出版《中国人的历史:诸神的踪迹》一书,希望读者能从中窥见几千来中国文化一以贯之的文化基因与密码,追寻到中国人的根。16日,长江日报记者电邮采访了旅居巴黎的申赋渔。
中国人的历史要从神话写起
《诸神的踪迹》分十八章,每一章讲一位主神,同时串起与之相关的神的故事。申赋渔从盘古女娲,讲到伏羲、神农、黄帝、少昊、颛顼、帝喾,最后一章讲中国龙,讲中国人的身上都有着龙的灵性。这部书是申赋渔计划写作的《中国人的历史》系列的开篇,他打算用十年时间完成这个系列。
中国历史已被反复书写,申赋渔为何要写中国人的历史,并且从神话写起?
这要从申赋渔的经历说起。
1970年申赋渔生于江苏泰兴的一个村子。“厨房里有灶神,村外有土地神,门上贴着门神,春天要迎春神……” 村子里的神话气息很重,那种人神鬼不分的质朴生活给申赋渔留下深刻印象。
高中毕业后,申赋渔没能考上大学。他放弃复读,到珠海、佛山打工,先后做过木工、油漆工。最困难的时候,申赋渔身上只有一本《史记》,里面每个人物栩栩如生。那本书被他翻烂了。在无锡当搬运工的时候,申赋渔时常在午休时去江南大学里的一家书店蹭书看,主要看历史书,以至于后来被书店老板聘为铺货工。
以后的20年里,申赋渔读了大学,考入报社当记者,写了《不哭》《逝者如渡渡》《匠人》等有社会影响力的纪实作品。然而多年来读历史仍是他最大的爱好,至今所购图书中仍主要是历史书。
2012年,申赋渔作为所在媒体的驻法国记者,接触到许多在法华人,这些华人的孩子很多出生在法国,或者很小就被带去了法国,法语讲得极好,却只能讲一点点中文。华人家长们很焦虑,很多法国人都开始学中文了,他们的孩子却不会中文读写。
申赋渔在法国做讲座,这些华人会把孩子从巴黎的另一头带来听。听完后他们对申赋渔说,中国文化太广博了,有什么书可以让他们孩子系统了解?申赋渔就试着写一些片断给他们,他们特别喜欢。后来,申赋渔觉得,中国人的历史,还是要从头写起。
写神话,建立中国人心灵的完整坐标
讲历史为什么要从神话写起?在申赋渔看来,神话就是历史的童话。在有确实的文字记载之前,历史都是祖先们口口相传的故事。时间一久,这些故事在后人眼里就成了神话。
在《诸神的踪迹》写作过程中,写作本身占用的时间并不多,更多的时间被申赋渔用来阅读和思考。他在巴黎的小巷子里漫步,凝思如何将传统神话用最生动的语言传递出来。
申赋渔辞去从事了二十多年的记者职位,向着自己内心的文字归返。在巴黎,他每天上午看书做笔记构思,下午写作,傍晚散步,周而复始。他感到,在远离中国的城市,反而更加看清了中国历史与中国神话的意义。
在申赋渔的理解中,在今天,由于现代化、信息化与全球化的冲击,中国传统文化面临挑战。因为今天知识信息的工具化、功利化和碎片化,让我们离传统文化渐行渐远。
许多人开始了文化的回溯。可是,回去的路曲折迷茫,找不到一条清晰的线索。“但读懂了历史与神话,无论走在天涯海角,还是异国他乡,只要一个成语、一个地名或者人名,立即就会得到会心的微笑和心灵深处强烈的共鸣。”申赋渔说,身在异国,这种感觉更为强烈。
定位逐渐清晰:写中国人的历史,目的不是建立起朝代更迭的知识体系,而是希望在这个系列里,有我们中国人心灵的成长史、精神的成熟史和人格的丰富史。写中国神话,希望能从中建立起中国人心灵的完整坐标,让每个读者都能从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让心灵不再漂泊。
“中国人的历史,是一条星河。一个个杰出的中国人,如星辰般闪耀在历史的天空,构成了文明与精神之河。我将飞行穿梭于这条大河之中,试图在其间,给有心之人做一次导游。”申赋渔说。
中国神话讲究的是含蓄优美
在巴黎,申赋渔看到卢浮宫里大量以神话人物为形象的油画。在巴黎的影院,轮番上映的史诗大片里,也弥漫着希腊神话和北欧神话的元素。申赋渔意识到,正是因为艺术品的改编、扩写,才使得西方神话具有世界性的影响力。而反观中国神话,少有在现当代衍生出好作品。
这并非中国神话不如西方神话。在申赋渔的理解中,中国的神话浪漫温暖,摇曳生姿。中国神话虽然短,但特别诗意,特别美,和西方神话的激情四射不同,我们讲究的是含蓄优美。比如“精卫填海”,小女孩淹死后变成一只小鸟,不停地衔着树枝去填海。没有什么大场面,始终是一只小鸟飞来飞去,但你不被它感动吗?还有“夸父逐日”,那个画面,实在悲壮。
中国的神与人日常生活在一起,每个节气、每个节日都要与人打交道。甚至不需要一个特别的日子,人也可以跟神有个来往。神时时都能遇见:厨房里有灶神,大门上有门神;门前的水井里有井神;村边的小庙里有土地神,城里面有城隍。
这样看起来似乎希腊神话更成体系,好像中国神不够神秘,比较杂乱。但申赋渔梳理之后发现,中国神话完全可以媲美希腊神话,甚至更美。
中国神话同样有恢宏的体系。仅仅是“女娲补天”四个字,里面就有很多东西:天是怎么塌下来的?是共工撞倒不周山;共工为什么要撞不周山?因为他跟颛顼打仗输了;天补好了,但地上的洪水没有退,于是有了“大禹治水”;大禹治水时看到种种古怪的鸟、兽、人,就把他们的形象铸造在九只鼎上,这就是“问鼎中原”中鼎的来历……
“每一个故事引出一连串的故事,形成一张密密的网,只是我们以前没有把这张网织起来。”申赋渔认为。
中国的神只是活得更久的中国能人
神话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源头
读+:您说中国人的文化基因和密码内涵于中国神话故事中,为什么?
申赋渔:神话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源头。直到今天,西方人还会不断地返回到古希腊的文化中去,寻找他们文化的活力。我们中华文化传承到今天,起点就在上古的神话中。比如我们说中国人有自强不息的精神。这个精神哪里来的?《女娲补天》《大禹治水》《精卫填海》《后羿射日》《夸父逐日》《愚公移山》,几乎每一个神话里,都传递着这种精神。故事很小很短,没有讲什么道理,可是一切尽在其中。一直滋养到我们现在,而且还将继续滋养下去。所以我们不能丢掉。
读+:中国的远古神话传说散见于中国各种古籍中,您是如何把它们成体系的编写的?
申赋渔:中国的神话是零散、碎片式的。中国人记录这些神话,也是要么写一个人,要么记一个事,要么阐述一个道理,没有当成一个体系来整理,如《搜神记》。要么就是神怪小说,如《封神演义》《西游记》。而上古的神话,分散在《左传》《史记》《吕氏春秋》《淮南子》等等古籍之中,相互之间没有关联,但如果认真揣摩,也有相连的蛛丝马迹。如果像破案一样,循着这蛛丝马迹,往往就有大发现,这是令人惊喜的。这也是阅读古籍时,最让我激动的地方。经过多年的摸索,发现中国神话背后也有一个体系。我慢慢拼凑着,终于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拼图,拼好了,就想把这个惊喜与别人分享。
读+:整理中国神话的体系,您有文献依据吗?
申赋渔:记录中国神话的古书很多,《山海经》《吕氏春秋》《淮南子》《太平御览》《列子》《史记》《路史》《绎史》等书中都有记载,十分杂乱。要理清头绪不容易,但只要先确立主神,就能理清其他神的次序,和与主神的关系。
为了写《诸神的踪迹》,我阅读了上百本书,把每本书里的神话碎片理出来,组合成书的内容。里面每一个故事下面都会注明出处,表明它是出自《淮南子》还是《吕氏春秋》。当碰到一个故事有几个版本的情况时,我会从中选择一个我认为更美好的,而且从整个体系来说逻辑也更顺畅的版本。
中国神话更温暖和浪漫
读+:神农氏尝百草、燧人氏钻木取火、仓颉造字、有巢氏树上建房、黄帝发明指南车、伏羲氏观察天象发明了八卦,中国的神似乎多在做一些实用的、造福于人民的事,这是为什么?
申赋渔:因为中国的神不是天降的,而是由杰出领袖擢升上去的。中国神的岗位设定围绕着人的生活与劳动,似乎仍是人类社会的翻版。中国神的法力是强大的,但只让人敬畏,并不让人恐惧,少有中国神喜怒无常降祸于人的故事。很多时候,中国的神只是活得更久的中国的能人。
读+:中国神话相对于西方神话有哪些不一样?
申赋渔:中国的神话温暖浪漫。中国的神,很多都不是天生的,他们只有为人类做了大贡献后,才升格为神。如伏羲、黄帝、炎帝等等。我们在意的不是他们的体魄、外貌,而是他们的精神与灵魂,他们存在的意义。所以中国的神,从来不凶残地对待大地上的子民,如果凶残,那就是恶神,得不到崇拜。
而西方的神,动不动会发怒,会因为种种原因惩罚人类。如“诺亚方舟”时的大洪水。而且西方的神,如宙斯家族,都是天生为神。普通的凡人,基本不可能升格为神。人与神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这与中国的神完全不一样。中国人更在意神灵内在精神的伟大。而西方对神,关注得更多的是他们身上外露的情感。
读+:在写《诸神的踪迹》时,是否考虑到让读者了解同一时期西方发展到哪一步,社会是什么状况?
申赋渔:我是把双方放在同一个坐标轴里看的。比如,我们夏朝的时候,西方正在打特洛伊战争;战后的希腊进入300年黑暗期,而此时西周正在崛起,中华文化正在以一种灿烂的姿态向外输出;到了东周,第一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火炬在希腊点燃,而我们则陷入春秋战国的混战……这样的比照,让大家能知道,中国在做什么的时候,西方在做什么,什么时候我们是领先的,什么时候我们是落后的,什么时候大家是一起往前走的;这样的比照,让大家彼此熟悉,也各自能更清醒地认识自己。
要把中国神话的“基因”弄清楚
读+:美国有阿波罗登月计划,中国有嫦娥系列火箭,为何中美两国都用神的名称命名航天计划和航天器?
申赋渔:人们对无边宇宙的想象与探索的冲动,自古有就,就存在神话之中。而今天的探月、探太空,只不过是神话的延续。精神的内核没有变化。
读+:您认为西方人对中国神话的了解程度与中国人对西方神话的了解程度是否对称?
申赋渔:据我有限的了解,西方人对中国的神话基本是一无所知。而中国人对西方神话,绝大部分人都有所了解。
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本身西方对中国文化了解就很少,也没有动力。不过现在随着中国国力的强盛,情况正在改变。而西方文化通过种种艺术形式,不断地向外辐射。其中神话也是他们一个重要的文化符号。他们通过绘画、影视等等途径,不断地演绎与推出神话,我们轻易就能接触到。要让我们的文化走出去,需要多方面的努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读+:您觉得中国神话如何才能像西方神话那样广泛地进入艺术题材和影视创作领域?
申赋渔:一是要把神话故事讲好。而讲好这些故事的前提是要把我们神话的“基因”弄清楚。我们的神话到底在讲什么?有什么文化内涵?有什么样的体系?不把神话本身研究透,故事就会讲得荒唐,立不住。
存留在古籍中的上古神话,是文学创作的骨架。骨架立不起来,就创作不出好作品。这也是我花费这么大的力气,梳理这个骨架的目的之一。有了这个骨架,有了这个基础,故事才能丰满。有了好故事,其他艺术形式就可以参与其中,这样才能像春天的花朵一样,遍地盛开。我们期盼着这样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