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柯。杨涛 摄。
长江网讯(记者周满珍)8月19日,纪录片《二十二》上映6天,票房过亿。从劝说母亲卖房子筹钱拍片到明星张歆艺个人资助百万完成拍摄,从上映遥遥无期到众筹宣传发行经费得以点映,从影院1%的排片率到13%,《二十二》因“慰安妇”幸存者这一特殊题材,历经磨难。
8月16日,来武汉宣传的导演郭柯,接受了长江日报记者的专访。
郭柯与武汉粉丝见面。杨涛 摄。
影片上映时,“二十二”仅余8人在世
纪录片《二十二》拍摄于2014年,郭柯花了一年时间做后期剪辑,2015年拿到公映许可证。这一年是世界反西斯战争和中国抗日战争胜利70周年,“慰安妇”的幸存者加速凋零。
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第一人,上海师范大学苏智良教授说:“对‘慰安妇’幸存者的调查,已是最后时刻。”
8月12日,就在《二十二》上映前两天,影片中的黄有良老人去世了。
这部纪录片中共有22名女性,平均年龄超过90岁。开拍过程中,已有一人去世。上映时,22个名字里,14个加上了黑框。
22位老人来自黑龙江、山西、湖北、广西、海南。无论在县城还是乡村,她们的生活一如郭柯导演所言,平静到没有剧情。太阳出来,她们起床,吃饭,打麻将,喂猫狗,听广播,更多时间则是沉默。太阳下山,或端着椅子,或拄着拐杖回屋,吃饭,睡觉……日复一日。
普通到就像邻家奶奶。惟一不同的,老人们背负着巨大的伤痛,却无法言说,“自己忧愁自己解,自流眼泪自抹干。”但伤口从未愈合,痛到剧烈时,90多岁时重忆花季少女时遭遇的凌辱,哭得仍像个孩子。
苏智良教授的调查显示,抗战期间,有20万中国妇女成为日军“慰安妇”制度下的受害者。飞来横祸改变了她们一生。上海战时日军印有“慰安所”标记的场所,就达166所。日军甚至伪装公共汽车,在剧院等着,散场出来了,大家都要去乘公共汽车,就招呼到上面,一下子就给拉走了。
上世纪90年代,联合国人权委员会认定“慰安妇”制度是一种军事的性奴隶制度,并劝告日本政府应该向受害国的政府,特别是受害国的妇女进行道歉赔偿。陆续有百余受害者站出来,并有24位幸存者多次远渡日本出庭作证,起诉日本政府。
2012年,郭柯因为一则新闻,开始关注“慰安妇”制度受害者。以居住在广西桂林的韦绍兰为对象,拍摄第一部纪录短片时,国内“慰安妇”幸存者尚有32人,片名定为《三十二》。
2014年,他决定将所有幸存者的故事都搬上银幕时,一些老人离世,片名由《三十二》变为了《二十二》。影片上映时,在世者仅余8人。
15岁武汉男孩三次出现在片尾
“也许5年后,这个数字就是0了”。郭柯坦言,每个走进影院的观众,就像参加老人的告别仪式,可能是最后一次看到她们。
从小由姥姥带大的他,觉得自己对老人们有感情,拍摄时纯粹是以晚辈的立场,真心尊重,温柔对待,尽量少揭她们的伤疤,做一件“多年以后回头看,不会后悔、不会遗憾”的事。
7月9日,《二十二》在武汉点映时,邀请毛银梅(韩国名字为朴车顺,今年1月18日去世)的孙子孙女前来观看。17岁时,她被日本人以到袜子厂打工的名义,骗到汉口积庆里的慰安所。抗战胜利后,一直住在孝感。放映过程中,毛根梅的孙子孙女一边哭一边录像。“我拍这部片子的底线,就是她的亲人们看了不尴尬,小朋友看了不会害怕。”郭柯说。
2015年,《二十二》拿到公映许可证。为了获得在影院公映的机会,郭柯报名了很多国内外知名电影节,除了北京大学生电影节获得特别奖,收效甚微。片子在北影点映时,一位著名制片人甚至语重心长地劝他们,“别再投钱了,没有年轻人会看的。”
2015—2016年,《二十二》两度到韩国展映,毛银梅老人哼唱的《阿里郎》、《桔梗谣》,让韩国观众泪奔。幸存“慰安妇”中,毛银梅的居住环境算是好的,她的房子便是韩国志愿者去孝感帮她装修的。
韩国有针对“慰安妇”的专门法律:民间机构确认老人身份,上报政府认可,老人每人每月可以拿到约7000人民币的政府补贴。韩国有关机构曾试图把毛银梅接回去,老人拒绝了。
韩国“慰安妇”题材电影《鬼乡》,这部影片靠韩国民众众筹拍摄而成,片尾的七万五千个名字,就是参与众筹者。电影在韩国上映时,长达17天居于票房首位,打败同期上映的《疯狂动物城》。
2017初,郭柯决定借用《鬼乡》模式,由南京利济巷慰安所旧址陈列馆协助发起,众筹100万电影宣发费。没想到众筹时间才过半,三个月就筹满了资金。在《二十二》的片尾,郭柯加上了32099位众筹者的名字。
15岁的武汉男孩李墨涵的名字三次出现在片尾名单里。整个七月,他看了三场《二十二》点映。这位00后觉得这么好的记录片应该被更多人看到,最后一场武汉点映由他发起,电影院里100来个座位,一半是亲友,一半是陌生的网友,全部坐满。
8月16日,郭柯来武汉宣传,电影院里黑压压一片的观众,所有的磨难都有了回报。
票房受益将捐给“慰安妇”问题研究机构
《二十二》的资助人、武汉媳妇张歆艺的微博记载,8月9日,《二十二》在北京举办首映时,全国只有数家主流媒体到场。张歆艺考虑了两天,决定向冯小刚求助。
郭柯说,那封写给冯小刚的信,张歆艺准备了很久。当冯小刚原文贴出后,成为引爆点,不少媒体和大号持续跟进,转发热潮带来转机,排片率从1%到1.5%再到10%。
《二十二》的插曲《九重山》的演唱者燕池,是一位90后音乐人。连同插曲,90后观众非常喜欢这部纪录片,使郭柯对电影票房不再诚惶诚恐,“90后有非常好的分享能力。”
8月16日晚,观众见面会上,94后何定涛告诉长江日报记者,他已经看第五遍了,还发动了周围不少女同事一起看。
记者看完《二十二》,一腔意难平,再回头补看郭柯2012年拍摄的《三十二》。8月19日下午五点,B站上有近两千人和记者同时观看,实时弹幕6000多条。在那些要去看望老人要捐赠的弹幕群中,有一条十分励志:“和她们相比,我们没有资格说原谅,惟有奋起读书。”
郭柯多次表示,影片票房收益部分除去还债,将捐给成立于1999年的上海师范大学中国慰安妇问题研究中心,欢迎各方监督。
(文中所有“慰安妇”字样,应郭柯要求加上引号,以示尊重。“慰安妇”是日本的单方面说法,她们是军事性奴隶制度的受害者。)
【访谈】
记者周满珍
把她们当成自己的奶奶
读+:影片里有个细节,林爱兰老人抱怨说,拍拍拍都拍了几百张了还在拍,面对老人愤怒或伤心的情绪,当时会如何处理?
郭柯:没有一个是人愤怒的,爱兰的个性是这样,她不是反感,是有点不耐烦。为了不对她们的生活造成困扰,我们的摄像机架在离她很远的地方拍了很多天。她不知道拍照和摄影的区别,以为咔嚓几下就完了。
这些老人中,爱兰特别有个性,但没有一个老人对我们有反感。如果有反感,我们就不拍摄,刘风孩老人,不愿意拍,我们就在只她家门前拍了一个空镜头。张先兔老人身体不好,我们就站在窗外看看她。
我一直躲在监视器后面,问题都由女编导去问,听到伤心处,那就忍吧,等老人的心情平复下来,或者等到她们想说的时候。
我觉得最难的是和老人设定人物关系,是被拍对象还是亲人,如果你把她当成自己的奶奶,很多问题就迎刃而解。
李爱连老人是和摄制组非常熟悉后,才愿意说出当年曾遭遇了什么,并特意叮嘱:“门都关好了吗?”她回忆被日本兵抓去后,18岁的她被饿了三天三夜,有人扔给她一堆大葱,她一口气吃了8根,胃从此坏了。当她开始边哭边回忆那个凌辱她的日本人时,郭柯让摄影师关掉了机器。“她是信任我们,才和我们说,再将她们的伤口,拍给别人看,是不道德的。关了机,我们还是继续听她说完。”
读+:影片中出现了汉口积庆里的俯拍镜头,也是一个空镜,为什么没有进去拍一些细节?
郭柯:拍了拍了,里面拍了一点。我觉得大的全景,能引发更多想象和思考,观众感受力会更强。拍进去就太具体了,观众会想,哦,原来是这样,反而不能给人想象空间。
读+:片尾韦绍兰老人说:“这世界这么好,吃野东西也要留条命来看”,联想到她在短片《三十二》里总结自己的一生:“你讲很快乐的,没有。眼泪都是往心里流。”那种对苦难对生命的豁达,比愤怒和仇恨更有力量?
郭柯:这些老人自身带有这些东西。韦绍兰说这个世界红火,多么好,没人教她说这句话。它是记录片,没有那么多人为的安排,这些老人都是宝贝,她们身上那么多珍贵的东西,被纪录片保存下来。我特别感谢这些老人,她们尊重生命,对苦难的豁达,人生的态度还那么乐观。这也提醒我们要多关注身边的老人,他们身上有很多东西值得我们去发现。
观众认可用心之作
读+:张歆艺当时是出于对你个人情怀的赞赏而资助100万吗?
郭柯:张歆艺拿钱给我拍的时候,我们只见过三次。我告诉她,“这些老人正在相继离世,来不及了,我必须马上出发。”她被打动了,觉得这件事必须做,马上做,不久后便把100万打到我的卡上。
并非国内公众人物不关注,而是我们的传播出了问题,除了教科书和特定时间段的新闻,大家真不知道“慰安妇”群体的现状。冯小刚导演转发以后,转发的演艺名人非常多。加上观众的口耳相传,已经把这个片子带到另一个高度。所以说,张歆艺雪中送炭,真的是非常了不起。
读+:你想通过这部电影改变什么?
郭柯:坦白讲,我没有想通过这部片子改变什么,我只是见到这些老人,觉得时间不等人,必须马上拍,再不拍就没机会了,想把我的眼睛看到的真实,呈现给观众。它上映两天后,票房过千万,只能说天时地利人和。《二十二》是2014年拍的,当时绝对没有人想到它会排在《战狼2》后面上映,《战狼2》又那么火,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二十二》的票房也证明了,观众认可用心之作。韩国导演为完成众筹,花了几年,我们几个月就达到众筹目标,这就证明了观众的眼光。
读+:当年中国至少有二十万“慰安妇”,有些不堪屈辱自杀,有些幸存,也有人走向了抗战的洪流,比如林爱兰老人,1939年加入琼崖纵队,是“红色娘子军”一员。你是否考虑过以她们为原型拍电影?
郭柯:我一般叫她爱兰或爱兰女士。她14岁加入红色娘子军,17岁被俘成为“慰安妇”,在慰安所里失去生育能力,腿也被打断了。但她性格刚强,眼神至今很锐利。她的房间里,放得最多的是刀,有菜刀、水果刀、镰刀一共9把刀。一些喜欢想象的人把这些刀和她对日军的仇恨进行附会,但熟悉了之后,爱兰告诉我们她是用来防贼的,她担心小偷偷走她代表过去功勋和荣誉的纪念章,她看得比生命还重要。
至于你说的拍电影,我没有兴趣,也驾驭不了。我喜欢在平静的表面下,挖掘内在的力量。对特别商业的东西,驾驭不了,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我清楚地记得林爱兰是2015年 12 月23日去世的,2016年元旦我去看望她时,发现坟前只有一抔黄土。原来,按当地的习俗,林爱兰只有一个养女,直系亲属中没有男性,不能立碑,我找到当地相关部门,几个月后,这碑立起来了,上面写着“抗日女战士林爱兰之墓”,这是我能为爱兰做的。
我能做的,是温柔地对待她们
读+:影片借“中国‘慰安妇’民间调查第一人”张双兵的后悔说出了她们的困境,“到头来,一分钱赔偿、一句道歉也没有。反而通过这种方式,让全村甚至全国的人都知道了她们的身份。”真实地面对这些老人的困苦,你会不会有些愤怒?
郭柯:其实我想象力不是特别丰富,看到老人现在的模样,偶尔会试图想象她们年轻时候的模样。但是看到老人就够了,她在你面前,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笑容,身上有太多东西值得你拍。老人能在90岁的时候,这样生活,就像我们的剪辑指导廖庆松(代表作《悲情城市》《刺客聂隐娘》)所说,真的不用千言万语,你就是看着她,就有故事了,并且超越影像本身。
至于愤怒,缘于你怎么看这种事情。愤怒有用吗?我能做的,是温柔地看待这个老人,多陪伴多倾听。她们活到八九十岁,不可能每天生活在痛苦里,真实的生活就是这么平静。愤怒也起不了什么作用,在她们离开世界之前,为什么不能温柔地对待她呢?
读+:拍完片子后,你每年都会回到老人的居住地去看望她们,除了将票房收益捐出来,有没有想过趁热打铁,发起成立韩国“分享之家”那样的机构,为“慰安妇”群体提供帮助?
郭柯:那不是我所擅长的。我没有想通过这个片子去改变什么,而是有感情去纪录他们。能推动我去做的事情,是出于感情。我就是一个纪录片导演,你不能说你拍了一个片子,就能为“慰安妇”群体做些什么。
读+:每场观众见面会,你都迫切地想和观众分享和老人相处的点滴,为什么?
郭柯:有这样的机会,当然希望把和老人相处的点滴分享给大家,把一些拍摄背后的故事,如老人为我们炸馒头片,送枙子花的故事告诉观众,哇,老人原来这么可爱。再回想一下纪录片,想想她们说的话,对老人的印象会更加深刻。
我只是希望观众思考一下,以前所理解的这个受害群体饱含屈辱和血泪,并非全貌,请温柔地看待他们,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