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全球史!听了这位北大教授的话,感觉历史白学了
2017-07-10 22:07:00 来源: 长江网-长江日报

长江网讯(记者万建辉)以往的世界史著作大多存在两个局限:以欧洲史为中心;将各国历史简单地罗列在一起,缺乏相互联系。1963年,美国历史学家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出版,被普遍认为是全球史兴起的一个重要标志,因为它开始克服以往世界史研究的局限性。

麦克尼尔

2002年,麦克尼尔从全球视野和互动视角来考察世界历史的代表作《人类之网》首次出版。 日前,北京大学出版社对该书进行修订,以《麦克尼尔全球史》为书名再次出版。全球史为什么会在中国日益受到关注?日前,长江日报记者电话专访了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著名历史学家钱乘旦先生。

指导《大国崛起》引发热潮

2006年11月,央视开播大型纪录片《大国崛起》,该片梳理了15世纪以来世界上9个主要国家的兴衰史,引发了少见的收视热潮,并引发了一股世界史热潮,许多人开始给自己补世界史的课。该片的学术指导,就是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钱乘旦。

  钱乘旦是最早介绍现代化理论的国内学者之一,他提出了世界近现代史的主线是现代化的观点。现代化在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就是经济全球化,因而也可以这样说,钱乘旦是国内最早以全球史眼光看待世界历史走向的历史学者之一。

钱乘旦高中时中断了学业,到苏北农村插队6年。插队中,钱乘旦也不忘读书,不仅读马列著作,还读了英文版毛主席语录。钱乘旦说,自己的历史学习之路是从读马列原著开始的。

1973年中国恢复大学招生,通过考试从工农兵中挑选部分人直接进入大学。钱乘旦马上报名参加了考试,并且以优异的成绩进了外语系。“我好奇心很大,希望能看看世界,当时觉得学外语是一个很好的途径。”钱乘旦说。

1978年钱乘旦又考入南京大学历史系攻读研究生。1985年,钱乘旦博士毕业,成为中国学位制度建立后获得世界历史博士的第一人,是较早接触西方全球史研究的中国学者。

全球史兴起改变了西方中心论

钱乘旦说,西方中心论是几个世纪以来欧美国家在经济政治优势与强势在思想文化上的一种体现,它把西方看作人类发展的主线,看作人类发展的主题,弱小国家和民族被他们忽视或者视而不见。

在中国,一些历史学者,他们在研究中国古代史的时候,会说“宋代的文艺复兴”,也有中国历史教材用“中世纪”这样的概念去标记中国历史阶段,这些都是西方历史的概念,而麦克尼尔就不这么划分历史阶段。

麦克尼尔这样的全球史学家,他们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意识,就是试图摆脱西方中心论来写人类的历史。他不会认为西方的历史是人类历史的唯一路线,东亚、南亚、西亚、北非,甚至美洲都有属于自己的文明,西方的历史进程未见得就是人类都要经历的历史进程。

钱乘旦说,在全球史这样一个新的历史学分支学科出现之前,以民族国家为主线的纵向历史学编撰方式,在整个西方历史学界有很强大的势力,也有很悠久的传统。

到了二十世纪以后,历史学家斯宾格勒、汤因比试图抛弃以民族国家为主线的写作方式,出现了文明史,文化史等新的历史撰写方式,但它们仍是纵向的书写历史的方式。

“麦克尼尔这一批历史学家出现,和之前这些写作方式有很大区别。试图用一种横向的方式观察人类历史,比如说《人类之网》,‘网’就是一个网络,是横向的。观察国家与国家之间,文明与文明之间,民族与民族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横向的联系和互动。”

全球化推动全球史写作

在钱乘旦看来,全球史兴起与战后去西方中心主义的反殖民、反霸权运动,以及经济全球化浪潮有直接关联。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反帝反殖风起云涌,西方也兴起了反主流文化运动、民权运动、反战运动等等,激进的社会运动指向了一个方向,就是反西方中心,反白人至上,反对传统的权势集团。

“所以他们开始编撰世界史或者全球史,要从全球视角看整个人类历史,要关注人类不同地区之间的相互的交流和依赖,要关注非西方文明对人类历史重大的贡献。”

钱乘旦认为,二战后期美国出于战争需要要了解非西方世界,冷战兴起后,又加快和扩大了这样研究非西方世界的进程。这为全球史书写创作了条件。

冷战结束后,经济全球化进程也使得历史学家要对这个进程做出反应——追溯人类历史上相互依赖和交流的进程,来帮助人们理解当代全球化进程,以及出现的跨国性和全球化问题。最早美国一些大学教授开始倡导把历史研究国际化,所以他们提出要从跨国和全球角度书写人类历史。这个潮流随后传到欧洲,越来越多专业史学家和国别史学家进入全球史领域。

  

中国教材里的“世界史”其实是“外国史”

“全球史”目前在全世界都是一个热词

读+:全球史在目前的史学研究领域很热吗?

钱乘旦:我曾去德国开过一个学术会议,遇到一批史学学者,问他们是研究什么领域的,都说是做“全球史”的。全球史目前是一个热词,大家都在用,然而究竟什么是全球史,却各有各的理解。

读+:什么是全球史?

钱乘旦:上世纪60年代以前,中西方史学界都重视研究民族国家史,即以时间为纵轴,研究某个民族国家产生、发展的历史,民族国家史一度成为史学研究最典型的表达方式。我理解的全球史,恰恰是相对纵向的民族国家史的一种横向表达。打个比方,在树林里看到许多树,假如每一棵树都是一个民族国家,过去的史家都是从一棵棵树的树根写到树梢。然而在树与树之间还有空间,全球史关注的就是这些空间,它关注国家与国家之间、地区与地区之间的互动、交流、相互影响和彼此之间的联系。全球史注重横向的观察方法,重点探讨国家、地区之间发生了什么。《麦克尼尔全球史》第一版的书名是《人类之网》,可以看出麦克尼尔本人对全球史的理解,也重在研究世界各国、各地区之间的网络联系,也即横向关系。

读+:全球史研究的代表史家有哪几位?

钱乘旦:有3位杰出的代表性史家。第一位就是美国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1963年,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出版,被普遍认为是“新世界史”,也即全球史兴起的一个重要标志。第二位是美国历史学家杰里?本特利,他著有《新全球史:文明的传承与交流》。第三位是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里阿诺斯,他的代表作《全球通史》,分为《1500年以前的世界》和《1500年以后的世界》两册。他们都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对人类历史事件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关联和相互影响上,反映局部与整体的对抗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互作用。

“世界史”不等于“全球史”

读+:中西方史学研究领域早就有了世界史,为何还要推出全球史概念?

钱乘旦:麦克尼尔另一部重要作品就叫《世界史》,但它仍是全球史的代表作。经常有人将世界史与全球史概念混用。1963年《西方的兴起》出版前西方所谓的“世界史”,是各民族国家史的叠加,中国古代史籍中的纪传体,其实也是人物、器物、事件的叠加,古希腊、古罗马,直到19世纪的欧洲史学著作,都有把不同国家、地区的历史拼在一起的传统。到地理大发现后,欧洲史家视野达到全球,他们写世界史,以欧洲为中心,将主要的欧洲国家史拼在一起,兼顾一部份亚非拉历史,这就是当时的“世界史”,并不是现在的“全球史”。

读+:中国的中学到大学都有世界史课程,它们是全球史吗?

钱乘:20世纪50年代,中国按苏联模式建立历史学科体系,在苏联模式中,“世界史”是各国历史的叠加。但是在中国引进苏联体系时,又把“中国史”和“世界史”分开,因此中国的世界史教材中没有中国史,这就造成了中国的“世界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的历史,而只是外国史,其内容是除中国之外的国别和地区史,是这些历史的叠加。

在经济全球化浪潮中,中国日益成为一个世界大国,需要一种包括中国史在内、超越国别的研究视野,因此,“全球史”可以是对我国现有“世界史”的补充和完备。

读+:去年到今年在中国热销的《人类简史》、《未来简史》是全球史著作吗?

钱乘旦:什么是历史?多数历史学家仍认为历史是人类过去发生的事,《人类简史》、《未来简史》涵盖了包括人类在内的大自然、地球、宇宙过去发生的事,还对未来作了预言,这已经超出一般历史的范畴。现在有一个概念叫“大历史”,试图把人和自然、宇宙的所有现象都写进去,这样的作品其实在赫拉利之前就有人写过。

我想说明的是,大历史的写作超出了一般历史学家的能力范围,并非职业历史学家所能驾驭的。例如海洋演变的历史,如果不是海洋科学史专家,一般历史学家能讲清楚吗?大历史有它的独到之处,有人做大历史是可以的,但要达到大历史希望达到的目标,是很难的。

用全球史眼光看欧洲近年恐袭事件

读+:是全球化进程带来全球史研究,还是在全球史研究中提出了全球化概念?

钱乘旦:当然是先有了全球化这一现象,才有了全球化理论,进而反映在历史研究领域,出现全球史研究。古希腊、古罗马的历史学家,目之所及,很难超出地中海及其周边地区;元朝之前的中国史家很难注意到亚洲以外的其他地区。近代大航海时代来临,人类认识到我们生活在一个地球上,世界史的概念是从那时开始逐渐建立的。

战后美国具有强大的世界霸权地位,拥有更广泛的世界视野,因而最早的全球史研究出现在美国,全球史代表性史家也产生在美国,那是不难理解的。

读+:您主攻英国史,英国去年公投脱欧,近来多次发生恐袭,以全球史的视角,如何解释这些现象?

钱乘旦:近年发生在包括英国在内的难民问题、恐袭事件等,虽然与全球化有关,但并非全球化的必然结果。全球化是好几个世纪以来人类历史走向的大趋势,并且还在持续。发生在欧洲国家的这些现象有许多短期的直接原因,如上世纪90年代苏联解体、冷战结束,西方国家乐观地认为历史终结了,整个世界都会按西方的模式发展,他们急于用西方模式塑造世界。21世纪的第一个10年,西方发动伊拉克战争、利比亚战争,在中东和北非国家推动颜色革命,希图按西方模式硬性重塑中东,建“民主大中东”,改变地缘政治格局。却不曾料想这种做法进行得并没有那么顺利,反而是引发了各种争端、战争,甚至催生了极端恐怖组织。为躲避战乱,这些国家的人民涌向欧洲,形成难民潮;极端组织煽动对西方的仇恨,发动多次恐袭。

今天全球化进程中出现的问题,与之前全球化理论的乐观估计确实是有出入的,全球化的另一面,即负面的影响浮出水面,值得全球化理论研究者和全球史史家思考。

读+:去年引进国内的《哈佛中国史》,是全球史视角下的中国史写作吗?

钱乘旦:《哈佛中国史》有一点意思。过去的中国史,都是以中原地区的中原王朝为中心,《哈佛中国史》却跳出这一传统,讨论中国边缘地带对中原地区的影响。这个边缘地带不光是中原地区周边的被称为蛮夷的地区,还包括南亚、西亚、欧洲,乃至后来美洲国家的影响,从这个意义上说,可以看作是全球史类型的尝试。

全球史不应是一个固化的史观

钱乘旦先生出生于知识分子家庭,从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南京大学、哈佛大学、爱丁堡大学、南京大学、北京大学,这一路走来,他走在接触全球史观的中国史学学者的最前列,对全球史的解读,他无疑是最有发言权的国内学者之一。

面对全球史热,钱乘旦先生保持冷静。他在肯定全球史是经济全球化的产物的前提下,指出了诸如全球史很难使用一手资料等不足。而面对西方中心论长期主宰东西方学界,钱乘旦先生又充分肯定全球史在去西方中心论方面的积极作用。

在他看来,无论如何,人类看待自己的历史不能孤立、分割地去看,不能一叶障目、管中窥豹,一定要在看到全貌的情况下,再去看清小的点,这样才能保证全面、客观。毫无疑问,钱乘旦先生肯定全球史是史学领域中积极、有价值的一个新分支。

最令人茅塞顿开的是,今天欧洲的难民潮、恐袭事件,我们一直有许多认识上的疙瘩解不开,钱先生一语道破:那是西方在冷战结束后,过于乐观,过于激进强推自己的模式的结果。全球化本是一个自然渐进的过程,西方国家却急于人为推进全球化,结果自酿苦果。

钱先生进而指出全球化理论中过于乐观的那一面的风险,因为它已明显显示出与现实全球化进程不吻合的一面。这就提醒全球史研究者警醒,全球化没有过去理解的那么简单,全球化理论是一个需要修正的理论,那么全球史也应该是一个开放的、不断调整和改进的新史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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