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刀鱼。上海与江苏的长江沿岸,这季节,许多人就好这一口长江刀鱼,那是从小到大的味觉习惯,是祖辈传下来的舌尖记忆,就如元宵的汤圆、除夕的年夜饭,若没吃着,就像少了点什么。
可近几年,刀鱼竟然吃不起了。前几天,靖江一条二两重的长江刀鱼,售价至少700元,再几经转手到了好馆子,更是天价。有人猛拍大腿,感慨这是世界上最贵的鱼,要硬着头皮,才能吃上一两回。要知道,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靖江的长江刀鱼不过每公斤1.4元,刀鱼多到吃不完;即便到了2000年左右,每公斤100元以内,市场还能买得到;可去年清明前,江阴一位老法师手上卖出的最高价,已是每公斤16000元。
寻常物成了奢侈品,催生了一个新行当——刀鱼经纪人。他们连接着渔民和市场,这一头是包下的几艘或十几艘渔船,凡有刀鱼全收;另一头是要刀鱼的客户,商贩、老饕客或是饭店老板等。他们预估市场行情和刀鱼产量,定价、开价,别小看十几条刀鱼,动辄便是上万元的交易……在老饕客都看不懂刀鱼的今天,这群人最懂经。
记者走访了多位刀鱼经纪人,想来应是在商言商,却不料,离不开的话题,是长江上的乡愁。
“淘金”生意
如今看来很风光。江苏靖江,城外江边新港村,陈云和孙军合伙包渔船经营“本江刀”,即本地长江刀鱼,在当地有点名气。一收一卖,去年刀鱼季,他们挣了约30万元。每次自我介绍说是“做刀鱼的”,对方都赞叹一声“有钱人”。
可17年前,这却是个迫不得已的行当——长在长江边上,陈云家中世代渔民,却在他这一辈卖了渔船上岸。江里海里,鱼实在太少了,养不起家。上世纪90年代,过了长江刀鱼季,他便去海里捕鲳鱼,一年渔获,总有两三万元的收入,可到2000年左右,却挣不到八九千元,还要供两个孩子上学,只能把渔船卖了。
那时候,已有人从渔民处收来刀鱼,到市场上摆摊卖。那年头刀鱼便宜,每公斤100元不到,收来后添几元钱卖出去,小商小贩还够不上“经纪人”的名头。
可谁料刀鱼价格逐年上涨,2006年左右,清明前的靖江“本江刀”最贵至每公斤两千多元。不过现在看来,当时这价位还好,普通人家偶尔吃一次无妨,或熬到5月份,刀鱼价格最低能降到每公斤100多元,便能买来过嘴瘾。
越贵越有人捕,愈稀奇愈有人吃。包渔船的刀鱼经纪人顺势成了“产业链”中的重要一环,人们涌入这个行当“淘金”。孙军便是在2006年,被陈云拉着劝着,从公司的市场销售转行搞刀鱼;同年,崇明岛团结沙,王雷的父母结束了鳗鱼苗的生意,转做刀鱼。2013年,王雷本科毕业,也成了刀鱼经纪人。
他们见证了十多年刀鱼价格的一路猛涨。寻常物逐渐成了奢侈品。做刀鱼的生意也难了起来,投入大,风险不小。有人打比方,就像金融行业的操盘手,有赚大钱的,也有吃大亏的,脑子不活络的,还未必能扛得下来。
就说2012年的清明节,孙军记得,那天早上,靖江“大刀鱼(即1.9两以上的江刀)”的收购价是每公斤9200元,到吃晚饭前便跌到5600元,饭后还要再跌几百元,若有太多刀鱼在手没来得及卖,便是至少数万元的亏损。老话说江刀,“清明前骨软如棉,清明后骨硬如铁”,吃客不看好,价格就要大跌。年年清明,大多如此,最多时,一天能出现5种价格。
前几天,记者在崇明奚家港,见识了一场讨价还价。江苏的鱼贩子们来挑刀鱼,行情波动未明,彼此沉默,一头说你开价,一边说你报价,每公斤几百元的差价,僵持了好一会儿。崇明的刀鱼经纪人后来悄悄问了记者上游靖江的刀鱼行情,才算成交。有人说笑,这议价的工夫,若刀鱼被风吹干了点,即便在电子秤上只是0.05的数字跳动,便是一百来元,相当于“3包好烟”的损失。
当然,刀鱼经纪人颇有话语权。所谓的行情和定价,便是他们在当日渔获、渔民成本和市场需求之间取一个平衡点,比如鱼多却逢周一,饭店萧条,鱼价便低;大风大雨不出船,渔获少却逢周末食客多,鱼价便贵;还比如逢黄道吉日,江阴一带婚宴增多,“中刀鱼(即1.4两至1.9两的江刀)”价格上涨,“大刀鱼”售价回落……
这些不过是生意经。而大背景是近两年大多数时候供不应求,价格趋高,“刀鱼总有人要”。
江苏靖江,一位刀鱼经纪人正在将刀鱼装箱。
鱼龙混杂
长江刀鱼是个神奇动物。冬天在大海里吃胖长大,春天由东海入长江,逆流而上,最远到安徽、湖北等地的滩涂湖泊产卵,小刀鱼稍长大,便又顺流而下出海,周而复始。
奇货可居,刀鱼水深。
上游埋怨下游。南京、镇江渔民近期几乎捕不到刀鱼,便怪到无锡、泰州去;身在靖江的孙军,也忍不住抱怨下游崇明、南通和苏州渔民捕捞太多,说他们的渔网太密、渔船太多,只有少数漏网之鱼,才能游到江阴和靖江来。
记者带着疑问,找到崇明的王雷,他却大谈苦经,说浙江人把尚在海里的刀鱼捞来,送去了宁镇扬等地的水产市场上冒充长江刀鱼,坏了市场。
利益驱动下的一个怪圈里,刀鱼也被坏了名声。大量“海刀”和“湖刀”混了进来,实际上,它们与每年洄游的长江刀鱼,外形和味道大不同——“江刀”厚实有肉,“海刀”头大体薄,“湖刀”眼大体短;“江刀”肉细嫩如豆腐,“湖刀”和“海刀”的肉硬,筷子一划,带出一块块肉瓣来。
当然,“江海湖”价格大不同。
近年来,以“湖刀”和“海刀”冒充长江刀鱼,已成了刀鱼行当里心知肚明的秘密。南通一位餐饮业内的知情人告诉记者,只要没有懂经的食客较真,能唬一个是一个;几位刀鱼经纪人拍了自家刀鱼的照片,几番请记者去靖江、江阴和常州等地水产市场比较看看,那些打着长江刀鱼招牌的档口,究竟是不是真货;一位经纪人说气话,对从浙江批发“海刀”的贩子羡慕嫉妒恨,说他们不必和渔船一起熬着等着,利润却也不少。
可也有经纪人淡定地认为,刀鱼市场并不乱——王雷打比方,买江刀就如挑玉,识货者得之,不识货者受骗。
刀鱼贵如玉。这背后当然有市场的因素,但最关键的,是公认的刀鱼产量下降。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淡水渔业研究中心曾有过研究:1973年长江沿线刀鱼产量为3750吨;到1983年,10年间,减至约370吨左右;到2002年,已不足百吨。这还没完,到了2013年,在崇明岛的团结沙,王雷初入行时,碰到一次大渔汛,家里20条船,一天便有600公斤刀鱼上岸;再看今年,前几天,靖江一艘大渔船在江上,两天两夜的所有渔获,是16条刀鱼,总重不到两公斤,这已算是很不错的了。
乡愁难平
刀鱼少了,老话竟然也不准了。那可都是长江渔民祖传的捕鱼经验,比如说“大年”和“小年”,以往是隔年便有刀鱼大丰收,可今年按理说是“大年”,至今为止,产量却与去年相当;还比如说“东风催渔汛”,可前几天的靖江渔港边,一夜东风后,却无刀鱼来;还有老话说“七九见河豚,八九见刀鱼”,按时节是2月中下旬至3月初,可如今,河豚少之又少,刀鱼姗姗来迟。
老话不准了,刀鱼经纪人估摸不准行情,生意难做,这也罢了;更让他们难受的,由此引发的乡愁,难平——记忆中的长江,似乎不见了。
上世纪70年代,如今在江阴经营刀鱼饭店的郑金良还小。那时江边满是芦苇荡,落潮时江滩绵延数公里。滩涂有“江草”,孩子们摘回去捻成灯芯;滩涂上有小水塘,几下把水掏干,便能抓到小虾小蟹,小刀鱼也在其中。
郑金良带着记者,站在江阴江边看渔船。脚下的江堤,30年来几番向江中扩张,盖了工厂和码头,滩涂快没了,潮声成了拍堤声。
陈云给记者看近期船上渔网的照片,几乎每次收网,鱼没见几条,黑色烂泥和塑料袋却不少。他细细算过,为清理16张网的垃圾,5个人整整花了3个小时。他说十多年前江水还干净,渔网收上来,都是雪白的。
刀鱼和长江,都让人难堪。
郑金良说起1993年,自己最后一次看到长江野生鲥鱼的情景:朋友们口中盛传江阴城东的江面上,捕到一条不到1公斤的鲥鱼,十里八乡的人纷纷骑着摩托车赶去看;要知道,本地人已经四五年没见过长江鲥鱼了;喧嚣中传言,它被无锡人高价收去了……
与长江鲥鱼类似,长江河豚在1999年左右突然涨价至每公斤4000元。从那之后,便日渐稀少。郑金良为了人工养殖做种,在2001年买下珍贵的两条长江野生河豚,对方开天价,4万5千元。那年之后,长江河豚也罕见了。
鲥鱼、河豚、刀鱼,并称“长江三鲜”,都有沿长江洄游的习性。在郑金良的记忆里,上世纪70年代,河豚最便宜,刀鱼稍贵,最贵的鲥鱼每公斤也就约1.8元。郑金良私下总结,刀鱼若涨过了每公斤2万元的天价,便可能步鲥鱼和河豚后尘。
崇明奚家港,路边便有经营长江刀鱼的经纪人。
刀鱼不绝
长江刀鱼不会绝,王雷很有信心。
他的信心来源于依旧火热的生意。崇明岛上奚家港,仍有80多家门店经营长江刀鱼。他分析,今年浙江沿海刀鱼不少,或许是因为气温不稳定,鱼迟迟不洄游,他说再等一两周,可能会有大丰收。
郑金良也相信,长江刀鱼不会绝。他从十多年前就研究刀鱼繁殖,连续4年从长江口追踪刀鱼到安庆一带。他发现刀鱼生存能力特别强,鱼卵在22小时之后便有了躲避危害的能力。后来,他与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淡水渔业研究中心多位专家合作,数年前已在刀鱼人工繁殖技术上取得突破。
上海水产研究所在刀鱼繁殖方面,也有特殊贡献:在实现刀鱼养殖批量生产的基础上,从2014年起,每年都在长江口放流10万尾到15万尾人工繁育的刀鱼苗。该研究所专家史建华告诉记者,虽然技术突破了,但他们并不建议向普通养殖户推广,原因是养殖成本太高:刀鱼嘴刁,要吃虾,人口饵料还不靠谱;稍有闪失,夭折率便大大提高。另一方面,据郑金良介绍,人工养殖的刀鱼并不受市场认可,人们普遍认为口感不好。
由于长江沿岸各地连续多年放流“四大家鱼”的努力,渔民们反映,江里的鱼、虾、蟹,比前些年多了。
不少人认为,人工繁殖突破了,刀鱼种保住了,大家“且吃且珍惜”,不就行了?史建华不这样想,他提及一些发达国家对本土鱼类研究的重视,甚至能为一种鱼建一个专业研究所,把它的饵料构成、生活习性乃至整个生活史完整地描绘出来,一旦该物种“出事”,则知如何着手拯救。相较而言,对于长江刀鱼的研究,还属粗浅。
并且,有专家认为放流只是治标不治本,若光放流动物而不培育植物,长江里不能形成完整的生物链。
可也有人质疑,为了一条刀鱼,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还有刀鱼研究者,到安徽和湖北的长江边调研后问记者:究竟水利和防汛重要,还是保护刀鱼产卵地重要?
采访中,长江渔民也与记者争论“禁渔”的问题。在他们看来,捕鱼虽辛苦,可补偿和安置政策若不到位,总还得以此为生。另外,长江刀鱼的市场依旧很大,即便能真正做到禁渔,也不排除个别人会为了利益铤而走险。如何有效打击无证偷捕和治理污染,需要多方协作、共同管理。
对刀鱼经纪人而言,一头是生意,一头是乡愁。他们心底里更倾向于后者,但嘴上不说。
孙军只是说起上世纪80年代中期,每逢刀鱼季,则唤上一群十六七岁的小伙伴上渔船帮忙。个个都藏了杨柳条和麦秸秆在身上,秸秆用来逗河豚,柳条则用来串上十来条刀鱼,这就是“工钱”,带回家烧了吃。
即便是十多年前,靖江的长江刀鱼还不少。陈云说起那时的大渔汛,鱼多到来不及卖,把邻居们的脸盆、脚盆、洗澡盆都借来,堆满一屋子的鱼。他希望,那样的日子,能长久一些。
说这些话时,他们眼睛发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