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国内第一家临终关怀医院,26年来,有近两万名老人在这里安详去世;这里,是全世界拥有志愿者最多的医疗机构,有超过50万人次的志愿者曾到此为老人服务;这里,又被称为“八宝山前一站”,曾为世俗观念所不容,16年内曾无奈7次搬家……
国内首家临终关怀医院的艰难历程
本报记者 祁胜勇
等待死亡,没有哀伤
北京五环外,朝阳区管庄,有一家特别的医院,这就是国内首家临终关怀医院— 松堂关怀医院。
出乎记者的想象,这里没有哀伤的气氛。医院的接待大厅里一片祥和,一个大大的“心”字扑面而来,原来是各个志愿者团体的名字,密密麻麻,有三百多家。其中有120多所如北大、清华等高校的“爱心小屋”。
上午八点到十点,是老人们集中活动的时间,活动室里,50多位老人一片欢声笑语,他们坐在轮椅上,孩子一般欢呼、嬉闹。
十几个年轻的大学生站在他们中间,给老人们唱歌,唱了一个又一个,有的老人也抢着唱。
一个叫刘菲的大学生告诉记者,她们是中华女子学院的,经常来这里看望爷爷奶奶们。
护士长董伟告诉记者,昨天清华的志愿者们来,为爷爷奶奶们“圆梦”,还做了漂亮的海报,两个爷爷奶奶举行了个人演唱会,一个爱讲英语的奶奶,进行了英语“答记者问”,这些“老宝贝”们可开心了!
在欢歌笑语的同时,二楼的病房里,又有人去世了,像一颗熟透的果实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安详而自然。按医院的规定,每一位老人去世,医护人员温暖的手都握着亡者的手。
这里有300多位住院的老人,平均年龄82岁,几乎每天都有一两位老人在这里去世,最多的时候一天有8位老人去世。
除去能活动的50多位老人,大多数老人的生命都不可逆转,许多都是植物人状态,躺在床上,在护工与护士的呵护下,安静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死亡,是这里的生命常态。而欢乐,与年轻人带来的蓬勃的生命朝气,也每天回荡在医院。
经常有牧师来,也经常有僧人来,住院的老人们年龄大,早年接受过信仰的多,有的信佛教、有的信天主教、基督教,还有的信仰道教、儒教。医院尊重老人们的信仰,提供专门的厅堂,由信众帮助亡者超度。时常响起的念佛声、诵经声、唱诗声,增加了松堂医院肃穆与神圣的感觉。
秋风吹动着院子里的树木,树叶纷纷而落,在松堂的护工与医护人员眼里,这与春天枝条发芽是一样的感觉。
早年一个善意的谎言让一位老人走得很安详
医院的创始人、院长李伟,今年64岁,他已经和同事们为近两万老人送终。
李伟衣着朴素,老人、家属大多都不知道他是院长,以为是个普通的老护工,只知道他爱唱歌,爱和老人拥抱,老人拉住他唱,他就唱,唱的那些老歌,特别投老人的心。
李伟也被称为“中国临终关怀医院第一人”。
1968年,19岁的李伟到内蒙古农村插队,后来成了当地的一名赤脚医生。
当时村里有一位老教师,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老知识分子,文革中又被批斗下放到农村教书。老人患肝癌晚期,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来。李伟非常同情老人,给他提供一点尽可能的医疗帮助,一直陪伴他。
老人神志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拉着李伟的手倾诉他一生的委屈。他说出了一个最大的恐惧:“都说好人死后上天堂,坏人下地狱,可我连‘人’的称号都没有,他们都管我叫‘牛鬼蛇神’,我死后到哪儿去呢?”
这可难为了李伟,为老人平反当时已经是不可能的。李伟无奈想出了一个谎言:我已经跟公社领导反映了,公社领导已经同意了,取消您的“牛鬼蛇神”称呼,村里人都知道了,您是好人,一定会到非常美好的地方去。
老人听了这话,微笑着走了。
看着老人的笑容,李伟感受着莫大的幸福。从此,做关怀临终者事业的种子在他心里发了芽。
曾经举步维艰16年内7次搬家
1979年,李伟返城回北京。在邮市他淘到了第一桶金,1987年,他和几个朋友合办医院,申请了六个床位做临终关怀。
第一个患者是一个邻居,42岁,乳腺癌晚期,化疗非常痛苦但没有效果,倾家荡产,家庭面临崩溃。李伟与她爱人说,到我们这里来吧,她应该特别需要心理的关怀与安慰。这个患者来住了四个多月,在她爱人怀里安详逝去。
一年下来,李伟接收了十七八个临终病人。但与医院产生分歧,因为他反对医院给病人做没有必要的检查、使用很多昂贵药物,年底董事会指责他:“内科病房的肿瘤病人一个月差不多七八万上十万的费用,你呢?”于是出来单干,创办了北京松堂临终关怀医院,但举步维艰,最难的是16年搬了7次家。
后来医院尽管去掉了“临终”两个字,还是被许多人忌讳。一次刚在一个社区里开张,有人说:我知道他们,他们是死人医院,“八宝山前一站”,整天死人,搬到小区里来多晦气,我们一辈子也发不了财了!
上百名居民在医院门口抵制,一个小伙子激昂地对大家喊:我们一定要团结起来抵制他们,如果他们真的搬进去了就轰不走了!
于是老人们被迫在马路上呆了4个小时,其中还有5个临终老人。联系其他医院,一家医院说可以接收,但每个老人的押金最少5000元,而他们每个老人只收2000元押金。
一个护士哭着问:院长,我们算好人吗?我们干的事算好事吗?为什么我们是好人、干的是好事,可别人这么反对我们?
李伟一时无言以对。他只好给原来搬出来的房东打电话,请求搬回去,但房东说,房租由16万涨到了30万,李伟咬牙应承下来。
但每次搬家都遇到好人,当时找不到回去的车,没想到一个黄包车司机听见护士哭,带来了一个车队,他说,谁没有老人?一连帮着搬了四趟,最后李伟再找这个司机答谢,已不知去向了。
直到1995年,在社会各界关注下,松堂医院稳定下来,1996年,医院开始扭亏为盈,但还是刚刚赚到一辆救护车的钱。
让临终者获得尊重、安慰
松堂关怀医院,有老年公寓的功能,护工24小时照顾老人吃喝拉撒;又有医院的职能,有十多名经验丰富的医师、20多位护士提供医疗救治;但与普通医院又有所不同,对病人不大量检查,不进行创伤性的治疗,诸如抢救、插管等,而是“姑息”治疗,最大程度缓解病痛,更重要的,给病人提供心理的、精神的安慰。
护士长董伟在这里工作了13年,每天笑容挂在脸上,她在楼道里,遇到一个80岁坐轮椅的老人叫“帅哥”、遇到一个老太太喊“美女”,大家都高兴。“我们这里相当于幼儿园大班。”董伟说,这里百分之六七十的老人都有脑萎缩,还有人曾长期住在精神病院里,卧床失能的老人占85%。
李伟统计,一个老人从进入临终状态,到离开这个世界大约是10个月的时间,这和生命来时,在母亲子宫里的时间正好相当,这时就需要亲情、医务、社会志愿者共同呵护他。
护士长董伟指给记者看,这个老人曾是军乐队的指挥,旁边这个曾是西北“爆破王”……许多老人都有过辉煌的过去,他们往往沉浸在昔日的荣耀和失落里,这时就得给他足够的尊重,比如,军乐队的指挥,就任命他担任休息厅的“厅长”,他很高兴。
另外,一个爱管事、当过居委会主任的大妈,董伟就“任命”她为院长,她经常给医护人员开会:你们对得起工资吗?大家唯唯诺诺:院长,我们一定好好干!
还有一个老太太,说有人偷了她东西,医护人员这时就得扮演多种角色,郑重登记立案,并请另外一位病人家属扮演警察,然后把“嫌疑人”带走……老人这才满意。
还有人痛苦在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里,比如一级工资没有涨,职称没有落实等,这时医护人员就要帮他们涨工资、升职,帮他们解开疙瘩轻松地离世。
来医院看望母亲的王先生对记者说,老人在这里我们放心。
临终者不光是老人,30多岁、20多岁的患不治之症的青年甚至刚出生就无法生存的婴儿,都是医院的常客。
李伟写过一本书《每天拥抱死亡》,与临终者打交道,体味着生命的无常,“向死而生”成了他们工作的常态,给临终者安心、希望、欢喜,让这份不寻常的工作充满了快乐。
全世界拥有志愿者最多的医疗机构
这里有清华大学“秋叶静美”爱心小屋。清华、北大的学子们来这里为老人服务始于1990年,现在的学子们惊叹:我们当时还没有出生。
志愿者们是医院的重要组成部分,他们驱走了老人心灵中的暮气与孤单。
92岁的金奶奶是满族人,爱新觉罗家族的,是位“格格”。医护人员和志愿者们进入她的房间,都要先跪下“给格格请安”,金奶奶躺在床上说“平身”,大家再乐哈哈地站起来。
1997年,《纽约时报》报道,北京松堂关怀医院一共有超过20万人次的志愿者服务过,是全世界志愿者人数最多的地方,现在这个数字已超过50万。院办主任朱林说,现在有近400家志愿者团体常年来服务,院方已开始限制人数,每天的志愿者不超过30人。重阳节等重要的日子,避免老人们“吃不消”的问题。
歌唱家关牧村已经连续十年每年来松堂服务,每次给老人们带一万多元的食品等礼物,给老人们唱歌,一个屋唱完,再唱一个屋。
来这里为老人服务的文艺明星很多,胡松华、吕丽萍、邰丽华、六小龄童、刘一祯、魏晨、张含韵都是这里的志愿者。
记者遇到的另一个爱心组织“暖阳志愿者”,来自通州的年轻人“梦想成真”说:我们两周来一次,来陪老人聊天,给他们唱歌,每一次都能让我们更真切地体悟爱和生命,所以,我们都喜欢到这里来。
一位志愿者写道:趁着我们的今天一切还年轻,请从我们自己的身边开始,关注你身边每一位长者。关爱今天的老人,就是关注自己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