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在今天,如何平衡内与外、进与退、快与慢、器与道、人与天……如何寻找一个平衡点,学会妥协退让,让心灵得到平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时代大课题。真正的平静,必须从自己内心去寻找。否则,即使待在空调房里,人,还是狂躁烦闷。
是地球越来越热,还是我们越来越不耐热?
热!热!热!这是一个热得生无可恋的七月,段子手挥汗如雨在创作:“我和烤肉之间,只差了一撮孜然。”还有各个城市版本的PS图,一个黑得发亮的男人面对记者提问,一脸郁闷:“我不是非洲来的,我是在XX被晒黑的。”
是地球越来越热了?还是我们越来越不耐热了?
一
每逢七月酷热,就有人习惯说“七月流火”,很形象,空气中确实像有火苗在汹涌。但真正意义上的“七月流火”,并不是指酷热,而是说大火星西行,天气转凉。“七月流火”的七月,是农历七月,天气确实开始转凉了。
无论是热是凉,都因为太阳。万物生长靠太阳,人类不同文明的源头,都有“太阳神崇拜”。笔者曾在宁夏银川的贺兰山世界岩画博物馆里,看到贺兰山的岩画与西班牙的岩画中,均绘有太阳神的图腾。那是人类尚未发明文字的遥远年代,在广袤亚欧大陆的东西两端,先民中的艺术家,满怀虔诚和敬畏,在岩石上刻下了他们心中的神,天上的太阳。
有趣的是,在中国与古希腊的神话中,太阳神的形象都是一致的:驾车从黑暗中跃出,给世间带来光明。古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赫利俄斯,每天驾驶着四匹火马拉的太阳车划过天空。中国的太阳神是一位女神,名叫羲和,每天不慌不忙地赶着马车,和太阳一起走在归家的路上。而在屈原的《九歌·东君》中,太阳神是东君,“撰余辔兮高驼翔,杳冥冥兮以东行”,他驾驭着太阳车,轻轻拉着缰绳在高空翱翔,在幽暗的黑夜又奔向东方。在古人想象中,太阳神是庄严威武、光芒万丈而又从容不迫的,否则,怎么解释太阳有规律的运动?
在人类早年,有个根深蒂固的集体恐惧:太阳明天不再升起,人类永远堕入黑暗。因此历史常见这样的记载:日食发生时,正在激战的军队会达成和平协议。而放鞭炮敲锣打鼓驱赶“天狗”、拯救太阳的仪式,一直延续到近代。人类对太阳的崇拜,是热烈又充满真情的。但是,人类也有憎恨太阳的时候,什么时候?热得受不了的时候。
科幻小说《三体》中,距离地球4光年外的“三体文明”,在三颗无规则运行的“太阳”主导下,经历了百余次毁灭与重生。在任性的毫无规律的“太阳”炙烤中,三体人只能通过脱水深藏起来,等待恒纪元的到来,浸泡重生,发展文明。与恒纪元相对的是乱纪元,在乱纪元中,三体人最恐惧的是双日凌空和三日凌空,文明将毁于烈焰之中。
小说中描述了太阳带来的末日景象:“巨日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了一半,占据了半个天空,大地似乎正顺着一堵光辉灿烂的大墙缓缓下沉……火焰的海洋上布满涌浪和旋涡,黑子如幽灵般沿着无规则的路线漂浮,日冕像金色的长袖懒洋洋地舒展着。大地上,已脱水和未脱水的人都燃烧起来,像无数扔进炉膛的柴火,其火焰的光芒比炉膛中燃烧的炭块都亮,但很快就熄灭了。巨日迅速上升,很快升到了正空,遮盖了大部分天空……巨日的表面构成了火焰的大地。大地上的湖泊开始蒸发,一团团雪白的水蒸气成蘑菇云状高高升起,接着弥散开来,遮盖了湖边人类的骨灰。”
中国古人的想象更加天马行空:十个太阳!看来在人类早年,曾经遭遇过后人难以想象的极度酷热。《淮南子本经训》上写道:“逮至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于是出现了一个射日的英雄后羿,一口气射掉九个太阳。另外一个关于太阳的神话故事是“夸父逐日”,也折射了古人对酷日的憎恨:想抓住太阳,不再让它出来焦烤大地。但人类还是失败了,太阳让大地上的江河湖泊干涸了,企图抓住太阳的人类英雄,活活渴死了。
二
太阳白花花照着,大唐皇帝李治长叹一声,吩咐下去:今天“减膳”,少准备几个菜。李治不是要减肥,或因天气太热胃口不好。所谓“减膳”,是古代皇帝在发生天灾或天象变异时吃素或减少肴馔,以示自我批评:是我做得不好,上天不高兴了。在《新唐书·高宗纪》中,有多处因酷热干旱而“减膳”的记载。
根据历史学家研究,中国历史上的暖湿期,大部分是国家统一的强盛时期,相反,干冷期则大多是国家分裂、政治多元时期——天寒地冻,骁勇的北方游牧民族活不下去了,只能南下抢钱抢粮抢地盘。大唐盛世,万国来朝,当然是历史上暖洋洋的黄金时代,但暖洋洋过头了,就是火热热。历史资料上看,从隋唐到北宋初年,夏季极端高温天气较多。
凉殿模型
再热也不能热着皇帝,减膳是一种仪式,李治很可能在减膳的同时,享受着皇室专属“空调房”——“凉殿”。史料记载:在一个酷热的夏日,拾遗陈知节给唐玄宗李隆基上疏,给引到了凉殿,陈知节看到,皇帝“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这是用水能驱动的“风扇”,皇帝赐陈知节坐下,坐的是石凳,顿时屁股一凉,暑热全褪。后人研究得知:凉殿中安装了机械传动的制冷设备,采用冷水循环的方法,用扇轮转摇,产生风力,将冷气传往殿中。同时,还利用机械将冷水送向屋顶,任其沿檐直下,形成水帘,激起凉气,以达到消暑之目的。
采冰
冰块也是古代避暑神物。考古发现,早在周代就已经出现了可储存冰块的冰窖。《周礼》记载,当时周王室为保证夏天有冰块使用,专门成立了相应的机构管理“冰政”,负责人称“凌人”,属于正规的公务员编制。在冬季,采冰储冰,待来年盛夏,从冰窖中取出冰块,摆放在室内,降温纳凉。当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冰块不是一般百姓能够享受的。皇帝会给大臣“赐冰”,作为奖励。皇帝“赐冰”一直延续到清代,已成一种官员福利,但赏赐形式有所改变,不是直接领冰块,而是发放“冰票”。炎夏有冰相伴,是莫大的享受,史载,宋徽宗某次还吃了一块冰,那冰自然不符合食品卫生标准,结果,宋徽宗痛苦地拉肚子了。
在古代,老百姓避暑自然没有凉殿和冰块,属于“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各寻各的方法。笔者曾在世界文化遗产安徽黄山西递村一户叫“青云轩”的民居,看到了“土空调”:前厅地面正中镶嵌一块方青石,中间凿直径约17厘米的圆洞。圆洞与地底地窖相连,平常用圆锥石将圆洞盖实。夏日,烈日炎炎,揭开石锥,顿时凉风习习。夏天正是江南溽热难堪之际,游客至此,纷纷体验,无不称奇。人类追求享受的动力,真是澎湃。
土空调
喝啤酒是今人纳凉之优选,古人也好这口。《水浒》中“智取生辰纲”一章,非常经典:时值六月,天气炎热,书上写道:“空中鸟雀命将休,倒入树林深处;水底鱼龙鳞角脱,直钻入泥土窖中。直教石虎喘无休,便是铁人须汗落”,挑着生辰纲的军汉,更是热得死去活来,走得慢了,还被杨志用藤条抽打。在一处树林中歇息时,好汉“白日鼠”白胜挑了一担酒走上冈来,边走边唱∶“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是极好的心理战术,他与假装贩枣子的晁盖等人精心演了一出戏,诱杨志一众喝下放了蒙汗药的酒,“倒也,倒也”。书上写道,白胜挑的是白酒。
其实,宋代白酒不是今天的白酒,当时还没有蒸馏酒,只有酿造酒。后人考证,宋代白酒最高度数不超过15度,一般在6度左右,所以武松打虎前,能喝15碗。对于那群在苦夏中负重前行的军汉来说,白胜的白酒确实如今天的冰啤般诱人,只是里面下了蒙汗药。
三
这两天有个不幸的消息:篮球记者李淼可能因为空调内燃机自燃的缘故,窒息身亡,令人唏嘘。
当然,这起悲剧,只是极端个案,今天城市里的人们,已经无法想象酷暑中没有空调的日子,在这一轮热浪中,有人开玩笑说:是空调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事实上,空调之发明,堪称改变了人类文明的进程。“新加坡国父”李光耀生前曾说:空调是历史上最了不起的发明,它让热带发展成为可能,极大扩展了文明区域。
如今,第一次到新加坡的人,第一感受就是“冰火两重天”,外面的炎热与酒店里昼夜开到22摄氏度的中央空调。李光耀曾表示,他担任总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公务员工作的大楼里安装空调,“这是保证公共事务高效运行的关键。”因为没有空调的时候,公务员只能在清早以前或者黄昏以后工作。没有空调,新加坡这样的赤道国家,工作环境会比温带、寒带恶劣许多。
新加坡靠近赤道,气候炎热,而炎热使人懒怠昏睡,无法长时间高强度工作。美国学者戴维·S·兰德斯在著作《国富国穷》一书中,第一章就是《大自然的不平等》,他写道:“不发达国家大都位于热带和亚热带,在北回归线和南回归线之间。”在炎热的气候下,人类为减少体能消耗,“最简便的方法就是静止不动。故而,人类有一种社会化适应方式:午睡,即让人们在中午的热度下不活动。在英国当年的殖民地印度,有这样一句谚语:只有疯狗和英国人在中午的骄阳下外出。当地人明白得多……”
许多人感觉热带的人懒,其实不是天生就懒,而是因为太热,是自然环境逼迫他不能多动,一动就汗如雨下,难受得不行,为了避免大量出汗,就静静待着,在屋里,在树下,一动不动,这样身体才感觉舒服些,当然,这样跟经济发达就不沾边了。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曾说过,人类几千年的文明,最繁荣的高峰值都出现在温带。为什么呢?温带地区的气候四季分明。有分析认为,当气温在18℃和22℃之间时,人们的生产力最高。寒带太冷,热带太热,要等到空调的出现,才能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延长他们的工作时间。
迪拜
迪拜
戴维·S·兰德斯认为,总体而言,炎热带来的不适大于寒冷。炎热不仅让人汗出如浆,而且炎热还带来各种流行传染病。此外,热带地区雨量充沛,对土壤冲击很大,农业远不如温带和寒带发达,“对炎热的最终解决办法是空调。但是,空调普及得非常之晚,实际上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事。在这之前,空调只安装在美国的影院、医疗场所以及要人(如五角大楼的要员)的办公处。空调使美国南方各州的经济繁荣得以实现。没有它,亚特兰大、休斯敦、新奥尔良等城市也许还是昏昏欲睡的小镇。”
是的,没有空调,很难想象新加坡的崛起,也很难想象迪拜这样在沙漠中能够矗立起摩天大楼——如果没有空调,住在玻璃幕墙包裹的大楼尤其是楼顶的人,几乎会像古希腊神话中的伊卡洛斯一样的命运——他用蜂蜡将羽毛黏在一起做成翅膀,逃出迷宫,却得意忘形地朝太阳飞去,结果离太阳越近,温度越高,最终融化了蜂蜡,伊卡洛斯坠入了海中。
空调带来的改变是多方面的。比如,降低了热浪期间的死亡率,考生在空调房能够取得更好成绩,办公室工作更有效率,还能让在押囚犯们从炎热导致的焦躁易怒中走出来……
人既是自然之子,也是社会之子,一个人,一个民族的命运和进步取决于自然的馈赠,以及在这个馈赠前提下你的反抗和制度的安排——戴维·S·兰德斯如是感慨。
四
在不可考的“后羿射日”的遥远年代,地球可能存在过极度酷热。但从开始测量气温的一个多世纪以来,地球确实是越来越热了。
纪录不断被刷新:2015年,有史最热;2016年,有史最热。2017年,会又一次成为史上最热吗?
地球越来越热,人类的耐热能力,也是越来越差了。试想想,如果让今天的考生,重新回到以前最热的七月而且没有空调的考场参加高考,考生固然苦不堪言,整个社会舆论也会沸反盈天。
遗憾的是,当今像高考这样能够让整个社会温柔相待、换位思考从而达成高度共识的情况,太少太少。在全世界来看,更是如此,美国不是退出巴黎气候协定了吗?
理智与情感、科技与人文、肉体与灵魂……当今世界,人类往往陷入两难境地,得一利而生一弊,比如,享受空调,却患上了“空调病”。又比如,根据能量守恒定律,空调让室内迅速降温,室外,却更热了。
这是一个怪圈:人类科技的发展,使地球不断变热,人类为了逃避炎热,又不断向科技寻求解决办法,而科技确实越来越进步,却同时又让人类越来越不耐热……
《基地》
《基地》
未来某一天,人类会不会习惯接受一切“人造”而与自然越来越远?而人类居住的地球,也变得像科幻作家阿西莫夫的不朽著作《基地》所描述的行星川陀一样:一个深入地底的巨型的单一世界都市,除帝国皇宫和帝国图书馆之外,整个行星都覆盖着不会损坏、不会腐蚀、闪闪发光的金属外壳,作为无数巨大金属建筑的基础,除了皇宫周围方圆十里之外,找不到任何的草地或一块露在外面的土壤……
很多人,得了“现代病”,就如同电影《烈日灼心》,在烈日炙烤下,人心孤独、忧郁、压抑、焦虑、压力重重……
当年,遇到异常天气,皇帝除了“减膳”,还会“虑囚”。公元667年七月,天气特热又遇大旱,李治除了“减膳”,还“遣使虑囚”,所谓“虑囚”,是指复审牢里的囚犯,发现并纠正冤假错案。古人不懂气象科学,却知敬畏天地,李治贵为天子,此时也会考虑:我哪里错了?此刻,要想一想,慢一慢,缓一缓,退一退。
在今天,如何平衡内与外、进与退、快与慢、器与道、人与天……如何寻找一个平衡点,学会妥协退让,让心灵得到平静,是一个迫在眉睫的时代大课题。
真正的平静,必须从自己内心去寻找。否则,即使待在空调房里,人,还是狂躁烦闷。
古人善“守心”。初唐诗人王维在酷暑中,于竹林里席地而坐,静心抚琴,流连忘返,留下千古绝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王维之后的白居易,有《消暑》一诗:“何以消烦暑,端坐一院中。眼前无长物,窗下有清风。散热由心静,凉生为室空。此时身自保,难更与人同。”
有句老话叫“心静自然凉”,五个字,浅显易懂,但真正要做到,却是大大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