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这是中国南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贫困村的故事,它在任何方面都不足为奇,以至于我们可以忽略具体地点和人物——在文中,这些信息都使用了化名。
全国正在面临脱贫大考,将确保到2020年农村贫困人口实现脱贫,涉及人口7000多万。党委和政府逐级立下了“军令状”。最近,针对部分地区在脱贫工作中出现的形式主义倾向,国务院扶贫办发出通知,要求切断形式主义的思想根源,及时纠正扶贫工作中的形式主义等倾向性苗头性问题,确保如期实现脱贫攻坚目标。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最近派记者来到这个村子,与干部和村民们彻夜长谈,观察村庄在此时的变化。
从一项空前迫切的规划来看,还有两年时间,徐四贯就将向贫困道别。
但是现在,他穷困潦倒的人生还看不出太多变化。
在南中国大山深处的北沙县留凤乡小塘村,这个27岁的年轻男子带着两个不满3岁的女儿,生活在四处漏风的木质吊脚楼里——用他的话说叫做“窝棚”。所有家当不外乎一张床、一口铁锅、两张凳子,以及几件胡乱塞在编织袋里的衣服。他们以一亩多地玉米和叫不出名的野菜为食。
一根小指粗的橡胶管,将几百米外的山泉一滴滴引进家中的水缸,为这个家庭提供水源,但到了冬季就将枯竭。
一年前,徐四贯的妻子从这样的生活中跑掉了,音信全无。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累计有7亿农村贫困人口摆脱了贫困。但截至2014年底,现行标准下的贫困人口仍有7000多万。根据顶层设计,到2020年要让这7000多万人都实现脱贫。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说,扶贫开发已进入啃硬骨头、攻坚拔寨的冲刺期。
在人类反贫困历史上,徐四贯所处的方位,从贫困程度和脱贫难度来说,都是异乎寻常的。
他所在的小塘村,这个2700多人的村子,贫困发生率为42.8%。
尽管村委会从上世纪90年代就把扶贫当作主要工作,但他们依然无法摘掉“贫困户”的帽子
在村委会里,42.8%这个数据正压得刘锦云喘不过气。他是县扶贫办派来的驻村第一书记,根据市里的要求,小塘村要在2018年底摘帽脱贫,也就是“把贫困发生率降到3%以下”。
“中央要求2020年全面脱贫,到省里又提前到了2019年,再到市里,又要求2018年。”当了20多年扶贫干部,刘锦云坦言自己从没经历过如此紧张的工作,“前面十几年的压力加起来都不及这两年大。”
尽管村委会从20世纪90年代就把扶贫当作主要工作,但他们依然无法摘掉“贫困户”的帽子。这个国家级贫困县的一类贫困村,今天必须撕掉“贫困”的标签。
在北沙县,几乎所有的公务员都能感受到这种压力。每个机关单位都有自己的挂点村,都要包村帮扶。
“不管在哪个单位,扶贫都能称得上最重要的绩效考核指标了。”在刘锦云看来,扶贫工作从未被摆到过如此的高度,“可以说是全县名副其实的第一政治任务。”
除了工作压力,另一个明显的变化是,关于扶贫的会议也突然多了起来。之前县里几个月一场的扶贫专题会议,现在已经变成了“平均两个星期一次”。而每次去乡政府,刘锦云都要做好通宵开会的准备。
小塘村所在的留凤乡是北沙县贫困程度最高的乡镇之一,每次会议,新来的乡党委书记都要逐个分析每个行政村的情况。往往会议结束时,天色已经微亮。
这位乡党委书记连夜向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阐述自己的扶贫理念,从深夜12点谈到凌晨5点。随后,这位80后的书记又直接上车,从县城赶往留凤乡,去走访乡里的贫困户。
留给扶贫干部的时间不是很多。在乡政府通往村子的路上,随处可见“全民致力扶贫”“打赢扶贫攻坚战”的标语,村委会的公告栏上贴满了补贴政策文件,县里派来的驻村干部也经常彻夜工作。
成绩显而易见。这几年,村口的砂石路铺成了水泥路,楼房也慢慢多了起来,傍晚的村路上开始有人把成群的牛羊往家赶。
一条“通屯路”修到了村里。只能供一辆车通过,上面零散地铺着一层石子。因为经常下雨,路面中部已经被车轮轧得拱起,两侧的轮印里灌满泥水。大部分时间,只有摩托车才能在这段坡度不低的路上行驶。
驻村书记说,“十二五”期间,这个村扶贫投入300万元就算达标,能够完成验收,但是那条路一公里的造价就高达46万元。
在小塘村,“通屯路”已经称得上“便利”的交通条件了。站在山顶俯瞰村子,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山里,十几个屯子零星地分散在各个山坳。这其中,还有7个屯子正在等待“通屯路”,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这些屯子只能步行进入。
同样难以入户的,还有饮水。北沙因水而兴,低海拔地区水系相对发达,可山上的小塘村却没有一条河流经过。因为山区地下水采集困难,小塘村的饮水更多需要“看天”——村里修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水柜收集雨水,这些依山而建的圆柱形建筑物成了村民们最基本的生存保障。
冬季降雨偏少时,吃水就会成为很多村民的难题。而养殖和灌溉,则更像是一种奢侈。
也不是每个家庭都用得起水柜,一个容积100立方米的水柜大约需要1.5万元。秋冬季山泉枯竭时,不少一样修不起水柜的村民都要向邻居借水。
为了按时完成任务,刘锦云和其他村干部一起,研究出了一个脱贫规划表。表格里大致列出了小塘村贫困户的脱贫顺序,按照规划,2016~2018年这三年间,每年都会有一部分贫困户“摘帽”。
只是,徐四贯并不在第一批规划脱贫名单中。在村委会规划里,他将是最晚脱贫的群体之一。
“要让最容易脱贫的家庭优先摘帽。”
村委会门口总是一大早就有村民在外等候。有人想养牛,需要小额贷款;有人正在盖房,想要申请“危房改建”补助。门打开后,他们涌进办公室,把手中的表格摊在刘锦云面前,然后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紧张地握起双手,等待刘锦云的签字。
他们都是那部分要优先脱贫的村民,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后,他们的申请很快都得到了批复。
这些只是刘锦云工作的一小部分。办公室里,各式各样的表格堆满了整张桌子。大部分时间,刘锦云都在收集表格需要的数据,或者正在为完成表格里规定的某项指标发愁。
在众多数据采集工作中,“精准识别评分”是刘锦云来到小塘村后做的第一件大事。这项数据包含“住房”“家电”“农机”“饮水”“通电”“通路”“劳动力占比”等18项指标,每项指标都有详细的评分标准。得分在57分以下的,就被列为贫困户,分数越低贫困程度就越高。
这份工作让刘锦云见识了自己都从未想象过的贫穷。他几乎走完了村里所有的“窝棚”,熟悉那种人畜共处一室的味道;他也钻进过山洞,见到一对夫妇带着10个孩子生活在那里。小孩子挤在一块木板上,因为没有衣服,他们只能轮流穿一条裤子。
他也去过徐四贯的家,给所有的项目打完分后,刘锦云在表格的最后填上了“36”的分数。这个分数意味着,在全村的贫困户里,徐四贯的生存状况处在中下等水平。
徐四贯并不知道,这样的低分正让自己离“脱贫”更远。那些在村委会第一批脱贫名单里、明年就可以脱贫的贫困户,大多都在50分左右。
“要让最容易脱贫的家庭优先摘帽。”几个村干部一脸严肃地解释。对他们来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做法,也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时间不会给他们选择的机会。每年年底,乡政府都会委托第三方来验收扶贫成果,这是村委会一年当中最重要的时刻。扶贫资金发到村里,如果验收时没有一点“看得见”的成效,资金去向就很难讲清楚,干部也逃不了问责。
更重要的是,每年的脱贫计划都是从上到下一级级安排下来的,如果完不成指标,就会耽误整个区域的脱贫工作,这是村干部不敢想象的。
“6月份‘危房改建’资金发下来,11月份就来验收。如果验收方看不到改建的房子,那怎么解释危改补贴花在哪了?”因为这样的担忧,刘锦云只能把“危房改造”补贴指标分给那些有能力建房的人。
为了防止有人“拿了钱不盖房”,村委会还有项不成文的规定:房子必须动工后才能领取补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