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梦南,吉林大学药学院2018届硕士毕业生。一个月后,她将走进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继续攻读博士学位。她幼年双耳失聪,通过眼睛学会了“听”和“说”。
江梦南:我现在做的主要是模拟大分子蛋白跟小分子药物之间的相互作用,然后去寻找、去发现,如何设计活性更好、敏捷性更好的新药。
江梦南是学校里的明星人物,励志典型。因为特殊的经历,江梦南通过眼睛接收到的讯息,除了她听不见的语言,还有别人投来的或同情或钦佩的目光。
记者:你在一般的情况下,愿不愿意告诉别人,我的听力有问题这件事情,你愿意别人知道吗?
江梦南:我一般不会避讳这个问题,每当认识一个新朋友的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们我听不见,所以有的时候,可能你在叫我名字的时候,如果我不搭理你,真的不是我高冷,是我没有听见。
记者:同学们都怎么叫你?怎么称呼你?
江梦南:有的比较文静的就叫我梦南,但是有的比较搞怪的,他们会叫我“猛男”。
记者:“猛男”?
江梦南:对,第三声“猛男”。
记者:但是你怎么区分“猛”和“梦”呢?你怎么去找到这个区别呢?
江梦南:应该还是我爸爸妈妈吧。他们在教我说话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能够区分第一声、二声、三声和四声。可能在外人看来,我学会说话就已经是一个奇迹了,但是我父母他们不仅教我学会了说话,还教我学会了读唇,所以对我来说这真的是个非常非常宝贵的能力,是我父母给我的一个特别特别大的礼物。
江梦南能说话,但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她对于声音的感知,只在26年前短暂而真实地存在过。1992年8月,江梦南出生在湖南省郴州市宜章县的一个瑶族教师家庭,按民族习俗随母姓江。半岁时的一次肺炎,成了她坠入无声世界的导火索。
爸爸:一直高烧,总是39度到41度,大概有十来天。当时家里没办法联系上我们,母亲又没办法住农村里面,就把她带到当时赤脚医生、乡医院到处打针,但是烧就是降不下去。
那个时候,江梦南的爸爸赵长军和妈妈江文革在离家一百多公里外的郴州市医院照顾江梦南的外公。接到老家托人发来的电报后,赵长军急忙赶回家把女儿带到市医院治疗。
爸爸:结果还用了大概一个星期吧,才把烧降下来。降下来以后,我就感觉到小孩很木讷,好像就是没反应了,以前跟她拍掌、摇钥匙什么的,她都回头跟我们交流,眼神会有交流,但是那个时候就是没了,一个人完全是很木讷的。
赵长军夫妇对女儿的表现产生了怀疑。然而当地的医院因为孩子太小无法作出诊断。夫妻俩不放心,带着江梦南到长沙的湘雅医院。经过仪器检测,135分贝也未能引出江梦南的听性脑干反应波,而正常人的听力在25分贝以下。医生给出的诊断结果为无听力,系极重度神经性耳聋。在湖南省内找了一家又一家医院,做了一次又一次检查,赵长军夫妇得到的诊断结果都是一样的。夫妻俩仍不死心,他们带着小梦南到了北京,找到中国最好的耳科医院和耳科研究所。
妈妈:但是最终的那个结果就是,都告诉我们说,目前来看全世界都还没办法把脑神经修补好。
爸爸:我们当初在长沙的时候,我们也看了聋哑学生,真的说手语那种。我就这么个女儿,说实话我不甘心的,没有办法,我接受不了,当然我也有点儿失去理智,当时我就是不同意,我总觉得总会有办法。
赵长军和妻子都是中学老师。赵长军教数学,有时也兼上生物课,他心里清楚,女儿这种情况,学会说话的机会是渺茫的。但面对女儿,情感还是战胜了理智。三个月之后,赵长军夫妇带着江梦南到北京复查,在放弃的边缘时刻,他们看到了一丝微光。
妈妈:北京那些专家明确告诉我们,说确实治不好了,目前来说没办法了,你们还是回去吧。那天我们收拾行李准备回家,我女儿在沙发边玩皮球,皮球一扔一滚,就滚到很远去了,她捡不到,她就很着急,我们就坐在另外一个地方,就着急她就喊了一句,好像有点像喊妈妈的意思,“妈”好像这样子喊,我们就好像听到,突然有发出声音了,我们就赶快跑过去。
江梦南发出的这一声,打破了自她失聪以来近1年的静谧,对赵长军夫妇来说,那含混不清的声音,值得他们尽全力去抓住。
妈妈:我们赶紧抱起她,又要她喊,又要她喊妈妈,她又含混不清地又喊了一句,那天我们真的,好像那个声音真的在我们听来真的好像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了。
爸爸:那不同一般的孩子,她是一直不发声音,人家的孩子咿咿呀呀不奇怪,但是我的孩子能啊出声音来,而且我叫她叫爸爸,她能够张嘴而且发出声音,那不得了了,那个就是我想了很久都没想到的。
江梦南的发声一扫笼罩了这个家庭近一年的阴霾。既然治疗无望,赵长军夫妇便横下心来走言语康复这一条路。为了准确地掌握言语康复的方法,江文革带着女儿到湖南省聋儿言语康复中心,自费参加特教老师的培训。后来,江文革拿到了宜章县最早的一张特教老师资格证书。
妈妈:每天在家就是这样子抱着她,然后她背对着我,然后前面一块镜子,我就在后面跟她说话,她又从镜子里面可以看到我的口型,她又从镜子里面可以看到自己的口型这样子。
记者:这个办法都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妈妈:慢慢琢磨出来的。就是说要同步,让她同步能够看到我,也可以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到我们这里,要她能摸着我们的喉咙,我们也说话,她就感受振动,我们又把她的手又放她自己的喉咙上,又感受振动,就让她明白,你为什么发出声音来跟不发出声音的时候,有什么区别。
记者:她能懂吗?这么小的孩子。
妈妈:她不懂,但是我们就是在教她。
爸爸:摸这个地方,还有气流,有的时候拿着气,她的口型,她会做口型,很多时候会做口型,但是没有声音就这样的情况。
按照政策,赵长军夫妇可以再生育一个孩子,但他们决定把所有的精力放在江梦南身上。为了训练女儿的舌头活动以便发更复杂的音,他们让女儿学吹泡泡糖。一岁多时,梦南就能吹出各种花样的泡泡来。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墙壁、桌子、凳子、甚至地面上都贴满了各种动植物、生活用具、交通工具的图案。从字词到语句,每一步,都要经历成千上万次的练习和纠正。
在赵长军夫妇的努力下,江梦南两岁的时候,其言语能力已经和同龄儿童相差不远。她不仅学会了普通话,还学会了当地的方言。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到三岁,江梦南被送去了幼儿园,对于赵长军夫妇来说,这是一个不得不尽早做的决定。在幼儿园只是适应集体生活,真正的考验是上小学。六岁的江梦南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但考虑到梦南的听力障碍,学校建议她推迟一年入学。江梦南只好多上了一年幼儿园。七岁时,由于无法保证江梦南全程看到老师讲课时的嘴型,学校将她列为旁听生,不把她的成绩列入对老师的考核范围。小学四年级之前,江梦南的成绩一直都是班级前三名。四年级结束时,江梦南向父母提出,希望自己能赶上当初幼儿园同级小伙伴的进度,直接跳到六年级。经校方同意,父母带着江梦南利用暑假自学完五年级的课程,跳级升入六年级。
记者:你觉得学习起来难不难?
江梦南:我觉得学习对我来说,是一件挺轻松的事情。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有点招人恨。其实主要还是我父母。我小的时候经常遇到什么问题了,我去问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从来不会告诉我这个答案。比如说我问爸爸一道数学题,我爸爸是数学老师。我知道爸爸肯定会,我就去问。我爸爸就说这个答案,我才不跟你直接说,自己去翻书,就让我看这个知识点,或者另外一个知识点。我往往书翻完了,题我就会了。所以我慢慢地,就在父母这种刻意培养下,养成了一种独立思考的能力,所以这个能力对我后来的学习生活,是有非常大的帮助。
然而,随着一天天长大,心智一天天成熟,江梦南对自己和别人的不同也越来越敏感。
江梦南:其实我没有因为自己的听力自卑过。怎么说呢,我其实有一点点失落,觉得就是挺不公平的。为什么别人都能听见我听不见呢?就是我向父母抱怨。他们就是安慰我,然后告诉我听不见是既定事实。他们觉得你与其怨天尤人,还不如用自己最大的努力,去克服这点。
小学毕业,江梦南做了一个决定,她向父母要求,要像很多学习优秀的孩子一样,到离家一百多公里的郴州市上重点中学。
记者: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求离开他们?
江梦南:因为我知道自己听不见,更需要比别的孩子更早地去适应外边的社会、外边的世界。
妈妈: 我们总是想让她,再大一点、再大一点,再离开我们吧,就这种想法。所以她说出这句话,对我们的触动真的很大。我们也想不到她会想这么远,想这么多,这么小的小孩子。所以她说出来以后,我们就觉得她真的懂事了。
江梦南以全市第二名的成绩考入郴州市六中,开始了异地求学的生活。每年只有寒暑假可以回家。因为不放心,第一个学期江文革去学校看过她8次。住校期间,没有父母督促着起床,江梦南只好自己想办法。
江梦南:晚上睡觉之前把手机给设置好闹钟,调成振动,一整个晚上都抓在手里。
记者:但是你知道睡觉的时候,手很容易就松了对吧?
江梦南:我不会松。
记者:为什么你不会?
江梦南:如果这件事情非常重要的话,我知道自己听不见,所以就必须……有的事情可能对大家来说,这不一定需要做到的,但是对我来说,是必须要做到的。所以可能在这种信念下,所以我的手是不会松的。
经过六年的独立求学,2010年江梦南参加了高考,成绩是573分,超过一本分数线两分。对于很多高考生来说,这已经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但江梦南主动向父母提出,复读一年,明年再考。2011年,第二次参加高考,江梦南将分数提高了42分,总成绩615分。高考结束,在江梦南选择学校的问题上,一家人又有了不同意见。
江梦南:我爸爸希望我去远方看一看,但是我妈妈希望我留在湖南省内读大学。但是我想我这十多年都在南方的一个小城镇里面生活。我想去离家更远的地方去看看,所以我就报了吉林大学,因为它在东北。
因为考上了省外的重点大学,学校发给了江梦南1000元的奖学金。利用自己挣到的第一笔钱,19岁的江梦南给身边的很多人买了礼物。为了锻炼自己,江梦南坚持不让父母陪同,自己独自一人坐32小时的火车来到吉林大学。选择吉林大学,除了希望体验北方的生活之外,另外一个原因,是江梦南的偶像张海迪也毕业于吉林大学,她说要跟随海迪阿姨的脚步。由于自身的特殊经历,江梦南一直有一个“英雄梦”:治病救人,祛除病痛,最终她选择了药学专业。
江梦南:我知道自己的听力是不能学医的。因为你看,医生的听力非常重要的,需要实时地去跟患者交流,还可以……怎么说呢,不去危害到他们的性命安全。但是我这种情况是不可以的,所以我就想,还是不要去祸害人家了。而且在做手术的时候,大家都是戴着口罩的。
记者:看不到他们嘴唇了?
江梦南:是的。
记者:我明白了。但是你很想成为一名医生是吧?
江梦南:小的时候很想当一名医生,但是长大了才发现,梦想跟实际是有一定距离的,然后就去学了药。因为在我看来,医药不分家。既然我不能够学医,那我就去学一个跟医学接触最近的药学。所以现在我自己也希望,能够通过学习药学,完成自己小的时候小小的梦想。
大学期间,江梦南连续3年获得校级奖学金,连续两年获得“东荣”奖学金,还曾获得“白求恩医学”奖学金。她的故事通过媒体的报道和传播后被更多的人知道。
本科毕业后,江梦南继续在吉林大学攻读硕士学位,由于在听不见的情况下做化学实验有危险,在老师的建议下,她选择了计算机辅助药物设计作为研究方向。为完成研究,她对国内外的最新理论进行了研究,学习了编程语言。她用英文发表的论文被收录国际权威数据库,《科学引文索引》,即SCI。
记者:你从心里面因为你有这个听力的缺陷,你觉得自己是弱者吗?
江梦南:我从来没有因为自己听不见,就把自己放在一个弱者的位置上。怎么说呢,我可能会更多地去鼓励自己,不希望自己比别人差。所以我从来不承认,也不把自己看成是弱势的一方。
记者:你如果要是这样的话,是不是意味着你要比你的同学,要付出更多的,几倍的、两倍的、甚至三倍的功夫在上面?
江梦南:其实很多人跟我说这样的话,他说你是不是要付出比别人多出几倍得努力呢?我并不知道,因为对我来说,我已经习惯了现在这样的一种生活方式。我也并不觉得自己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所以我经常跟别人说,千万不要因为我听不见放低了对我的要求和标准。
记者:你怕这样?
江梦南:对,我怕我可能只取得了一点点小小的成绩,但他们会因为我听不见,而觉得我取得的这个成绩特别大,放大好几倍。其实我并不太希望他们这样,我更希望他们以健全人的标准来要求我。
2018年6月22日下午,在吉林大学2018届毕业生学位授予仪式上, 江梦南正式获得硕士学位。同时获得吉林大学2018年度自强自立研究生称号。为了继续药学研究,江梦南报考了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博士研究生,并且已经通过了复试,将于今年正式进入清华大学学习。
记者:你对未来有什么打算?
江梦南:未来吗?我目前的打算是希望能够把博士的学习生涯充分利用起来。我希望能够在自己研究的领域里面,发现一些有价值的发明。怎么说呢,我现在这么说好像说得有一点大。但是我还是希望,如果说,能够发现什么有价值的发现,这个如果还能够对其他人,对这个社会有用的话,那我的个人价值也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