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云昌(1962级工程物理)
百年来一大批大师级的科学家、思想家、文学家、教育家、政治家云集于清华这个水清木华之地。解放前的清华老校长梅贻琦在中国大学史上有一句最著名的话:“所谓大学者,非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清华大学一向就是以名师云集、人才荟萃称雄于华夏。
到上世纪60年代我们上学的时候,学校虽然历经变迁,已经成为综合性的工科学校,教师已经不评定职称,但我们知道,清华拥有评过的教授、副教授108人,称之为“108将”,他们应该大部分还是旧清华时留学归国的清华教授。那时大师已经远去,我们连清华曾经的国学研究院的四大导师是谁却不知道,著名教授赵访熊、张子高、刘仙洲、梁思成、孟昭英、章名涛等,或因年事已高,或因专业不同,闻名而不曾受教,唯有体育教授马约翰的新生体育课必然是记忆犹新的。
一
在清华接受教师们的教学是我们的终身幸事。他们严谨治学,教我育我,春风化雨,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我在校六年多,上课却只有三年多,因此从学生的角度只能回忆起一些片段,只能是清华教师各类人物的简单素描,但或许这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大学第一学期开设高等数学课,我们工程物理系和数学力学系一起开的大课,授课老师李欧先生。李先生身材魁伟,声音洪亮,他步入教室,把教案放在教桌上,从不打开,一下就切入正题,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住。板书书写非常工整,粉笔字写得非常快,但又非常娟秀,非常便于大家记笔记。他在讲课中,一般不讲如何解题,注重数学的基本概念及各种数学公式和方程式的推导。在每堂课结束时,都有非常精彩简炼的概括和总结,当他最后一句话讲完,下课铃声刚好响起。把高等数学这样的课程讲授得如此精彩,让很多同学佩服得五体投地。有一年同学们参加海淀区人民代表的普选活动,当公布选举结果时,在正式候选人之外,李先生还得了几票。后来得知,李先生是1948还是1949年清华毕业生,已经考上了去美国的学校准备去留学,因为解放了没有去成就留校任教了,曾被评为教授,是数学教研室主任。对于李先生的讲课水平,李先生的讲课风采,铭记在心,至今回忆起清华的教师都会想起李欧李先生来。
从大一第二学期起开设的普通物理,由刘绍堂教授主讲,据说他在老清华教授中是唯一的“土教授”,就是说他没有留洋的经历。刘先生讲课时笑容可掬、满面红光,操着一口带有浓重山西口音的普通话,刘先生讲课有时夹杂有英语或者不标准的俄语,他说,俄语是苏联专家到学校后,跟着俄语扫盲班突击学的。刘先生讲课内容非常宽广,基本概念讲的非常透彻明了,由于他讲课没有教材或者指定的教学参考书,但他总是指导如何阅读参考书,而且他指的参考书变化多端,他对于记听课笔记要求很高,要在上课时记的听课笔记、课后阅读参考书的阅读笔记、最后再进行整理笔记。因此我们的普通物理课程学得很扎实。
物理实验课在科学馆进行,平生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就是在那里学会的,每次实验课前都要预先写好实验预习报告,经老师看过后开始做实验,一般进行得很顺利。有一次,记得好像是“密立根油滴实验”,数据总是不对,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已经忘记姓名的年轻老师,非常耐心地同我一起重新做实验,数据仍然不对,经过五个多小时的努力,终于找到了原因。那时,已经显得十分陈旧的科学馆已经没有其他人了,实验室空荡荡的,只有我们两个人,显得有点“阴森恐怖”,外面天已黑透,路灯照耀,路上是早已吃完晚饭去上晚自习的人流。学生食堂已经关门,只能到八号楼买一包一毛三分钱的油炸方便面充饥。我想,那位年轻老师应该还是单身吧,他上哪里吃晚饭呢?经过这五个多小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是科学实验?什么是科学精神?
清华教师就是这样教我如何为学。
二
余兴坤是工物系总支书记兼系副主任,我在66年上半年在分团办公室任秘书,几乎每天可以见到他,直接在他领导下工作。在我的记忆中,他十分清瘦,个子不高,不太爱讲话,但在大会上讲话时,讲话不急不徐,解释政策非常清楚,分析形势十分准确,没有任何废话。
有时他会走到我的办公室,及至我看到他站起来打招呼,问他有什么事时,他往往是说,没有事,你忙你的,然后转身走了。
何东昌时任校党委副书记,兼任校教务长、工程物理系主任。在学校期间,我们作为他的学子,虽然没有直接听他讲过课,但在我们的心目中,他是我们的真正的老师,我们都以他的学生而引为自豪。在学校的大会上,我们经常能听取何东昌的报告,他的报告言简意赅、深入浅出、充满哲理,报告时间一般在一个半小时之内,非常受同学们的欢迎。1965年上半年刚分完专业不久的一天,我们几个同学在工物系馆门前课间休息,只见何东昌骑着一辆很旧的自行车,来到系馆,他向同学们含笑点头后匆匆上了系馆的台阶,看到系馆大门旁一个被丢弃的阶梯教室座椅的部件,他立即捡起来,很认真地向工作人员做了交待。
在何东昌领导下,清华大学以工程物理系为代表的高新技术学科专业,走出了一条教学、科研、生产三结合的路子,为国家建设培养了急需的人才。
蔡君馥是我同学的姨妈,当时是清华最年轻的副教授,土建系建筑物理教研室主任,后来我同学成了我的夫人,蔡君馥先生也就成了我的姨妈,因此对她了解和认识就更多、更详细一些。蔡先生在解放初天津耀华中学高中毕业,因对抗家庭的包办婚姻,只身考取清华,引起家庭登报脱离关系,1957年作为梁思成先生的研究生毕业留校任教,1959年取得“薄壳结构理论研究”科研成果达到世界领先水平,为当时各大报纸报道。
接受她的教益主要是在我们毕业离校以后。上世纪80年代末她年近60,受邀赴美国讲学一年,她去河南、山西等地考察中国特色建筑窑洞,当地老乡都说:您这么大年的老太太,该在家抱孙子,还到我们这些穷乡僻壤。在美国给她很高的讲课费,但她为了方便和省钱,退掉了美国大学给她租的住房,与留学生合租住房,骑自行车去讲课,回国时什么美国货都没带,把所有剩余的钱上交驻美中国大使馆了。
上世纪90年代初,我有机会随单位领导参观访问清华大学,我去看望她,她听了我们的来意后笑着说:清华有什么看的,我就从来没有参观过张光斗的水力实验室,也没有参观过200号、什么CMS,清华是清华,你们是你们,不是干这个的看了也不懂,白浪费时间,重要的是做好自己的事情。真正是“鞭辟入里”、“一针见血”。
三
我在校时曾担任校学生会群众体育组副组长,有机会参加学生会干部会议,有幸见负责学生会工作的学校团委副书记谭浩强,他脸色白净,骨格清瘦,一付文弱书生的样子。大家在讨论发言时,他在本子上不停地记着什么,我偶然瞥了一下他的笔记本,只见他打开的那页上,是他信手涂鸦的“作品”。等到他总结发言时,把大家发言的精彩部分归纳等条理清晰,把以后的工作如何开展讲得头头是道。我心想,这个人固然是绝顶聪明,名不虚传,顿生敬意。
上世纪八十年代,谭浩强和其他同志合作编著了130种计算机著作,主编了18套计算机丛书(包括228种书),成为个人编著科技著作数量之最;他编著的书的发行量是世界上拥有最多读者的科技专家。他成为著名的IT时代的“知识英雄”,宋健给他题词称:“教授计算技术的大师,普及现代科技之巨擘”。
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到清华进行学习交流,发现清华的教师队伍,从机关干部,到各级领导,几乎是无一人不具有某个方面的业务专长。清华当时担任总务处校园科的科长,就是一个环境工程系的博士毕业生,他对于学校名贵树木的引进和栽培有科学的规划和论证,而且对于校园环境卫生的管理创造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实在是个专家级的人物。
在这样的环境气氛下,学校保卫科的校卫队的人员(就是安保)一般都是社会上招聘的临时工,几年以后,他们中间部分都取得了在职进修的学历。据说,有一食堂的炊事员,自学外语几年,居然成为外语翻译方面的专门人才。
于是我顿生感慨:看来一个人在政治上和业务上的能力是相通的,有能力的人干什么都行,没有能力的人干什么都不行,清华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