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我选修了生死学,家人都不太能理解,后来听说还要写遗嘱,我妈就有点生气了。”
广州大学政治与公民教育学院陈同学,出于好奇和兴趣,在大二选课时选修了学校热门课程——生死学。一学期下来,经历了写遗嘱、写墓志铭、分享身边人去世感受等过程,让他感觉“想通了很多”。
这门课程的授课老师胡宜安是广州大学的教授,年过半百的他讲“生死学”已18年,是国内第一个在大学课堂里设此课程的老师,他编著的教程也是国内唯一一本生死学教材。在他看来,“未知死,焉知生”,生死学也是一种救赎。
“生死学中比较重要的应该是‘死亡教育’,但因为‘死’一直在中华文化中比较忌讳的字眼,所以由‘死亡教育’改成了生死学。”从教18年,胡宜安一直坚持:“破除死亡的神秘感,才能构建敬畏生命的态度。”
近日,胡宜安在接受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专访时表示,国外已经有不少国家在进行“死亡教育”或“生死教育”,但国内却仍止步不前,“其实不少学生都会存在死亡焦虑、死亡恐惧,甚至轻生等心理,而且社会压力的逐渐增大,需要有课程来科学的引导学生看待生死,避免走向极端。”
胡宜安 受访者供图
讲授“生死学”18年
“有学生向我倾诉过轻生想法,觉得生活没有乐趣,活得很痛苦。”
基于对生死学的兴趣及研究,2000年,胡宜安在学校的支持下,开设了国内第一门生死学课程。18年来,课程广受学生欢迎,150人的教室往往一座难求。
胡宜安在给学生教授生死学。 受访者供图
胡宜安说,曾有学生私下向他表达过轻生念头,被他逐渐化解开来。“随着社会压力、就业压力的增加,不少学生都会出现一些极端的想法,而死亡教育就能帮他们把自身的问题正常化,让他们不要走极端。”
从教18年,胡宜安一直坚持互相交流、讨论的课堂氛围,在他看来,因为传统文化的影响,国人常常谈“死”色变,很多学生对死亡的疑惑和感受,无法和周围人交流诉说,“我就想提供一个可以讨论‘死亡’的空间,学生们可以相互交流自己的感受,一起讨论,对于死亡的困惑都可以在课堂上得到解答,让他们把对死亡的焦虑,转化为对生命的原动力。”
最初开设课程时,由于没有教学经验可以参考借鉴,胡宜安自行研究出了一套教学模式,在课堂有限的空间里,让学生们通过写遗嘱、写墓志铭的方式,来感受死亡。
“谈及生死往往是很宏大的,但涉及到自身的生命和死亡,学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会有很深刻的印象。”胡宜安说,很多学生在读到遗书中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时,心里都比较触动,而这个正是他的目的之一,“希望通过这个作业,来给学生们带来思考和震撼,意识到自己生命的重要性。”
但这个作业也曾遭到部分家长的质疑和反对,“家长会觉得写遗书、墓志铭这些不吉利,不想让学生写,那我就允许学生不写,也不算进考核里。”胡宜安说,“死亡”话题仍然会触动不少人的神经,这也是死亡教育迟迟未能在国内发展下去的原因之一。
“但能明显感知到,80后、90后对生死的认知越来越开放,我相信随着新人类的不断出现,我们对死亡文化的回避也会迎刃而解。”
正如他所言,他的“生死学”课程不仅没有受到学生的“忌讳”,反而广受欢迎。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大三的梁同学告诉告诉澎湃新闻:“胡老师的课确实很有意思,可以说是我们学校最受欢迎的选修课,在校外也是很出名的,但我选了三年也没选上过,常常和宿友过去旁听,很有意思的课程。”而在广州大学的贴吧里,还有学生因为上课原因,“求有空的校友帮忙选修生死学”。
随着课程的发展,胡宜安也在不断的扩大课程内容,除了生与死的本质概念,还将器官移植、临终关怀、自杀等话题,融入到了课堂当中。基于9年的教学经验,2009年,胡宜安编著了国内唯一一本生死学教材——《现代生死学导论》,成为了不少高校的开展生死学课程的教材之一。
为了让更多学生了解生死学,可以有渠道接触生死学,胡宜安还将自己的课程放到了网络上,“慕课已经开了两年了,效果很好,同时也在深圳大学的优课联盟、清华大学的学堂在线上放了自己的课程,现在学堂在线的选课人数已经有1500多人。优课联盟跟班上课的学生也有600多人了。”
中小学生死教育不应“缺席”
18年来,胡宜安在讲授生死学课程的同时,也在各种场合呼吁发展“生死教育”。
他告诉澎湃新闻,死亡教育最初诞生于美国,近几年来,日本、香港、台湾等地区也逐渐开始开展生死教育,甚至设置学科,但在国内开设生死学课程的高校也寥寥无几,“大多数是医学类院校,或者殡葬专业开设死亡教育。”
“其他高校也有开设的,但都是把生死学融合在其他的学科里,比如思修课、心理课等课程里,并没有从系统的角度来讲解生死,目前也没有平台可以培养生死学的专业人才。”
在胡宜安看来,生死学教育不仅应该引入高校,而且应该从小学就“登堂入室”,“现在的中小学,开展生命教育的口号是喊得挺响,但在具体的课程中,只有个别环节涉及到了死亡教育,更多学校的生命教育课程还只是装点门面,不是一个成熟、成体系的课程。”
他认为,现在的教育往往强调“生”,却回避了“死”,很多思想尚未成熟的孩子,只能从流行文化、亚文化或者网络游戏中得到认知,而其中往往夹杂着错误的引导和观念,“像网络游戏里往往死亡还能复活,每复活一次还能积累经验上升一级,但在现实生活中,生命只有一次,但很多孩子是真的不知道。”
“想前段时间比较热门的电影《寻梦环游记》,其中讲述的是墨西哥的死亡美学,对于成年人来说,会觉得是一个美好的念想,至少不惧怕死亡了,但对于小孩来说,他可能就当真了。”
对此,胡宜安指出,国内目前发展生死教育最大的阻力是缺少相关人才,没有专业的师资力量,“生命教育一般被划到安全教育里,交给保卫科或者心理老师去讲解,就变成了一个箩筐一样,什么东西都有。”
“现在国内没有生死学这个专业,但我觉得很有必要开。”胡宜安告诉澎湃新闻,生死学有其特殊的内涵、独特的外延,“生死教育包含了多个学科的知识,但很多高校都只是将生死教育纳入到哲学或者思修里面。”他希望有一天生死教育也可以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
【对话】
给学生们提供一个谈论死亡的空间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萌发开展生死学课程的想法?
胡宜安:主要是自己感兴趣。我的专业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之前就研究人生观方面的问题,但我发现研究人生价值和人生观,这两个问题的背景就是生命本身。比方说现在给学生讲三观教育,只给他们讲述什么是人生价值、个人价值和社会价值,这些远远是不够的,因为这些话题的前提是生命本体,然后再展开三观。所以我觉得如果没有对生命有透彻的了解,谈人生价值就失去了根基,学生们听起来就会觉得很玄虚。
澎湃新闻:课程主要内容是什么?
胡宜安:对学生来说,甚至对社会的普通民众来说,生死始终是一个被回避的谜。所以对学生来说,首先要通过多学科的知识或文化顺序,去了解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让生死问题对他们来说不是那么神秘。
另一方面就是科学除魅,除去死亡的神秘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包括濒死体验、生死态度、临终关怀等,告诉学生们死亡恐惧并不是一件坏事,要从伦理、哲学,包括人文的角度,用非常审慎郑重的态度去对待生死问题,把死亡恐惧转化为对生死的理想认识。
澎湃新闻:有人认为生死学和神学挂钩,在你的课堂上如何诠释生和死?
胡宜安:客观来看,神学也是人类在特定历史时期以这种方式来克服死亡恐惧,或许对某一部分人来说,这个是有效的,我们不能武断地去加以否定。但在我的课堂上,肯定不接触神学,而是要引导学生以非常科学的态度,非常严谨的哲学思维去理解生和死。
我觉得生死学是一个多学科的问题,不能仅仅停留在哲学或者神学上,它包含哲学、社会学、心理学、教育学、人类学以及医学等等。要在多学科领域里理出一个共同的东西去让学生完整的了解生和死的问题。不能片面地走向某一学科。
国内需要开设独立的“生死学”学科
澎湃新闻:近年常常出现部分学生自杀的情况。你觉得是否有必要大力推广生死教育?
胡宜安:其实西方已经给我们提供了行之有效的榜样,比如说英国的法律规定小学就要开始进行死亡教育。而在美国、日本,包括香港等地区,都有一套非常好的系统,让学生从小到大逐步深入的进行死亡教育。
但因为我们文化的特殊性,就把“死亡教育”转化成了“生死教育”。因为客观上我们谈死也是为了更好的生,比较符合我们民族文化的心理,所以就把它叫做生死学。
从我国大方面来看,我们国家通过改革开放这几十年的发展,已经解决温饱的生存问题,进入了提升生活品质的阶段,比如品味追求、衣食住行等。但现在已经有很多人走出了提高生活品质的阶段,进入到更高的第三阶段,也就是提升生命质量的阶段,具体来看,既包含了高品质的生,也包含了高品质的死,而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是没有这方面的文化准备的。
而且普通民众也需要生死教育,来正确的看待死亡,比如医患关系,就是很明显的无法接受死亡。现在医学技术大力发展,但也导致了部分民众对现代科学当成一种迷信去崇拜,觉得只要把患者送到医院就可以救活,或者延长寿命。最终出了问题,又开始责怪医生和医学。我们能很清楚的感知到,医患关系纠纷的背后,其根源就是民众对生命和死亡缺乏理性的任职,这一方面我们需要通过生死教育来让我们的民众走出误区,正视死亡。
此外,一些学生自杀事件的发生,更值得我们去关注学生的生命意识问题。正因为我们目前生死教育的缺失,导致学生只能从流行歌曲、亚文化里去获得认知,比如娱乐至死、无痛苦自杀、自杀宝典等,是很不健康的。
网络游戏也在无形中,给那些青少年灌输了一种非常错误的生死观,比如死了还能复活,而且过关往往就伴随着死亡,死后重生反而能升级等。这些都对学生造成了负面的认知,急需生死教育来纠正。
澎湃新闻:对生命意识的教育应该从哪个阶段开始?
胡宜安:从小学就要开始登堂入室,一步一步地走,当然小学生的理解是非常感性和直观的,因为理解能力有限。但在逐步长大的过程中,他的自我认知能力增长的同时,他也对问题也在往深的地方去思考。所以这还是非常有必要的。
现在中小学已经开展了一些生命教育,在生命教育里面也有个别环节涉及到死亡,但主要开始为了装点门面,并不是主干教程,没有真正严谨地去实施,也没有专业的师资力量。而教授的老师也往往是保卫科或者心理学老师,和安全教育结合在一起,生死学就变成了一个箩筐,什么东西都往里面装,不严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