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琪(化名)生前为网贷平台拍下的借条照片。没有人知道在泉州城东某高校旁一个逼仄的小宾馆里,自杀前的雪琪(化名)经历了什么样的心理斗争。大约4月11日凌晨,她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
但早在一个月前,她的朋友圈和微博里就已经陆续流露出了悲观、无助念头,最后一周的经历,更是给了她沉重的一击,一步步由希望渐变绝望,最终滑向了深渊。
雪琪的朋友圈。 本文图均为 受访者提供 图网贷曝光后,“57万欠款”、“裸贷女生”等字眼深深的烙印在这个不满20岁的女生身上。还有网友主观揣测,认为她借贷是因为“虚荣”、“败家”、“享受”……
4月14日,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联系上了借贷女生雪琪(化名)的两位生前密友,她们向记者讲述了从4月5日至11日,雪琪在自杀前最后一周里所遭受的种种经历:来自网贷方的疯狂催债,还款难以筹集,还有与父母的沟通不畅,一向好强的她最终选择了离开人世。
在她们眼中的雪琪,远不是网络上“虚荣”、“败家”的形象,“她人真的很好很好,对朋友照顾、疼爱弟弟,从来不去旅游,更没有买过很贵的衣服,做微商也只是希望能自己承担生活费,减轻家庭负担。”
澎湃新闻从她闺蜜叙述及微博、朋友圈信息中发现,在最后7天里,雪琪已经被网贷平台的无底线催款压迫得喘不过气来,至少六次透露了绝望、想要轻生的念头。鲜花一样年纪的同伴飘然消逝,有朋友遗憾地表示:“没有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没有在你要走的时候再抱你一次。”
找好了一份工作,想一力承担还款责任
4月5日,雪琪母亲的手机上突然收到了女儿上半身的裸照,对方只发了一张照片,什么都没说。据海峡都市报报道,这一次,雪琪的父亲又帮女儿还了14000元。此前的2个月里,他已经两次帮女儿还款,但仍不断收到今借到、闪银、现金贷等至少5个借贷平台的催款电话。
这一天,一直持续的催债开始进入了更为疯狂阶段,但女儿仍然不肯告诉父母,自己究竟欠了多少钱。
晚上8点47分,雪琪的微博第一次发出了有轻生念头的信息“所以 你好 再见”。
闺蜜李娜(化名)告诉澎湃新闻,此时的雪琪并没有选择放弃,而是在“今借到”平台上开始努力联系一些借款方;或者希望对方能够给她提供一份工作,让她通过打工的方式来偿还贷款。
“一开始这些老板都不是很乐意,但她不想麻烦家人,就求着老板让她过去试试看。”李娜说,4月6日,在雪琪反复恳求后,终于有一个泉州的老板表示愿意提供一份客服的工作,答应每个月给雪琪开4000元的工资。
这份工作给雪琪带来了新的希望,第二天(7日)下午5点多,雪琪就匆匆从厦门坐动车赶到了80公里外的泉州进行面试。因为不确保被录用,雪琪没有携带任何衣物。
但面试的结果似乎比较顺利,晚上雪琪约了泉州的朋友一起吃饭。陈倩(化名)还记得,吃饭时雪琪的状态很好,“当时她还说要好好干,这一年就算再苦再累,也要把钱还上。”陈倩说,当时雪琪已经做好了退学或休学还债的打算。
也是在这天,雪琪发了一条朋友圈“当我困在沙漠渴望绿洲,会好的会过的”(注:原文如此),言语中透露着新的希望。当晚,她返回厦门的学校收拾衣物,打算回泉州好好工作。
再遭逼债,微博微信透露“孤独、无望”
4月8日,雪琪再次来到了泉州。在陈倩看来,事件似乎开始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了。
但就在这一天,雪琪又收到了网贷平台“快乐花吧”的催款短信,对方声称,如果当晚9点还不还钱,就把借条和花圈给她父母和老师寄去。
被逼之下,雪琪向她的老板求助,“她老板说可以先帮着还一点点,但另外一部分,让她还是和爸妈坦白吧。”李娜说,雪琪一直都没有告诉父母自己究竟欠了多少钱。
这一晚,再次无法独自承受的雪琪,选择了向父母求助,“刚开始说的时候她爸爸很生气,说的话也比较重,不好听,她就觉得她爸妈不想帮她。”
李娜是雪琪的初中同学。她说,雪琪经常向她诉说与父母的矛盾,她和母亲更有过长达半年的冷战状态,一度雪琪的爸妈还通过李娜从中协调沟通。父母愤怒下的态度让雪琪感觉自己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绝望境地,她将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像往常闹矛盾一样,选择不再和父母沟通。
站在公司的走廊里,在绝望的情绪下,雪琪第一次通过微信向好友透露出无法承受、想要自杀的念头。“她说她很难受,家里人不帮她、不要她了,现在想从26楼跳下去。”突如其来的信息吓坏了李娜,她赶紧打电话给陈倩,让她打车过去劝雪琪。
随后,陈倩带雪琪回到了自己的宿舍,在宿舍里雪琪的状态慢慢好转,她还和李娜说:“她现在少了很多负面情绪,状态越来越好了。”
然而,她的朋友圈和微博里却透露出了她越来越绝望的心境。
4月9日,她在朋友圈中分享了一首歌《生生》,并截取了一句歌词“抖着双手,拼命紧握啊,却徒劳无功啊”。
当天21点33分,她发了最后一条微博“这城市风总是很大,孤独的人好像就我一个”,配图里的她不再带有一贯的笑容,满是牵强和无奈。
但好友并没有察觉出她的异常。
4月10日上午10点多,雪琪还和3个好友拉了一个微信小群,在里面讨论娱乐八卦,“她还和我们说,开心极了”,李娜说,之后雪琪就再也没说话了,她们都以为雪琪在忙,没有多想。事后才知道,这是雪琪最后一次和她们一起聊天。
这天晚上,雪琪告诉陈倩自己又找了一份兼职,打算搬出去住,“我们白天聊天她还挺开心的,所以我也没有多想。”陈倩说,之后再也没有联系上雪琪,但白天雪琪提到过和朋友约玩“狼人杀”,她认为她应该是出去玩了。
正是这一晚,离开了陈倩宿舍的雪琪,来到了她生命终结的宾馆。晚上11点多,她发出了人生中的最后一条朋友圈“我真的不喜欢这个世界啊。”
晚上11时35分,雪琪用微信给爸爸发去生前最后一段话,“爸爸,其实我真的好爱好爱你啊,从小到大,我做了那么多错事,你都原谅我了,可是这一次,我真的觉得很累啊。”
雪琪生前最后一条微博。等11日下午雪琪再次被发现时,她已经躺在宾馆的房间里没有生命迹象了,警方初步判断系烧炭自杀。
朋友遗憾“没有在需要的时候出现”
事发后,很多朋友都不相信报道中的自杀女生就是雪琪,12日还有朋友在雪琪的微博下评论:“亲爱的 You are not lonely 你还有我”、“你快来嘲笑我的英文”。
4月14日,开始有朋友在这条微博下评论:“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没有在你要走的时候再抱你一次。”
李娜告诉澎湃新闻,早在周五(7日)雪琪刚到泉州的时候,就曾表露过轻生的念头,“她说她家里人帮不了她,现在追债的人也过来了,觉得活不下去了,很绝望,想跳楼,后来陈倩赶过去把她给劝了下来。”
李娜说,雪琪平时是一个很开朗的人,有负面情绪宣泄一下、哭一下很快就好了,这次她们也以为雪琪只是一时想不开,在雪琪开始工作后,她们更是以为事情会朝着越来越好的方向发展。
谈到雪琪的性格,李娜和陈倩都不约而同的说出了“好强、好面子”,正是因为这种性格,雪琪对于朋友和父母常常都是“报喜不报忧”。
尽管是多年的好朋友,陈倩和李娜都不知道雪琪从事的是什么形式的微商工作,“问了她也不会说的,就是比较好强,应该是能赚就赚一点,不能赚就算了,所以没和我们说过。”在雪琪的朋友圈里,她也从未发过任何有关微商、代购的信息。
但朋友圈里常常会出现一些美食、玩乐的照片,李娜认为雪琪应该还是赚了一些钱,“有时候看她出去玩的吃的都比较好。”基于这种认知,李娜和陈倩都没觉得这次雪琪遇到了太大的难题。
兼职微商,原本希望赚钱孝顺父母
在和陈倩同住的两天里,雪琪也未曾和闺蜜坦白自己到底欠了多少钱,“问了她就说没多少,问急了她说1万多,现在还有几千块。”
“包括对父母,她也是只说了一部分,一是不敢,二是实在算不出来,她自己也一直没有加加减减算全部的金额。”李娜说,雪琪和父母的关系不太好,常常和母亲会因为一些小事发生争执。
据李娜介绍,雪琪平时是非常有主见的人,“从高三开始填报志愿的时候,她妈妈就说跟她没法沟通,她妈妈的想法是一个,她的想法是一个,达不成一致,她妈妈一开口她就换衣服换鞋子出门,两个人根本讲不了话。”
而雪琪的家庭条件也并不好,李娜说:“有一次她妈妈打电话的时候提过,她上大学的钱也是找亲戚借的。”
正因如此,李娜说,雪琪走上微商的道路也是很能理解,“她说家里给生活费都不容易,想多赚一些来补贴自己的用处,甚至以后赚了钱都可以不用家里人负担生活费了。”
在李娜看来,尽管雪琪和父母的关系有些矛盾,但还是比较为父母着想的,“事发后,她说钱是自己借下来的,不可能要求爸妈把所有的钱都还了,她自己觉得这样是很不负责的行为,所以选择了出来工作,自己还钱。”
但4月8日和父母坦白了部分债务后,父母一时无法接受,对她的责骂,让雪琪又一次产生了轻生的念头,陈倩说:“她也会把他爸妈的聊天记录给我们看,我看到她爸爸有些聊天内容,比如说‘你自想办法吧!’。”
甚至在4月10日雪琪给父亲发去疑似遗言的内容,说“还没来得及赚钱好好孝顺你们,如果有下辈子,爸爸我再全部还给你……”她父亲还回复:“你是不是在外面还有欠钱?”
事发后,澎湃新闻记者尝试通过中间人联系雪琪父母,但得知他们正在处理后事,沉浸在悲痛中,不愿再回想起这件事。
(澎湃新闻记者 王选辉 对此文亦有贡献)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