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材中的“假课文”,近期引发持续讨论,这是一个很好的现象,说明大众已经开始自觉地检视语文基础教育水平。其实,假课文是个案,比假课文更多的,是“水”课文——语文教材中体现的文化含量不足、中华文化精髓不足,让很多语文教材有了“白开水”似的观感。
回顾中国教育的历史,我们不难看出,中国一直有着重视经典的教育传统。直至上个世纪前期,许多人仍然是自幼即阅读中国文化中的那些最重要的著作——
历史学家顾颉刚3岁时,母亲就开始教他读《三字经》、《千字文》,四岁时叔父即教他读司空图《诗品》,5岁时就开始读“四书”、“五经”。文史专家钱基博9岁读完了“四书”、《易经》、《尚书》、《毛诗》、《周礼》、《礼记》、《春秋左氏传》、《古文翼》,而且皆能背诵。文学家夏丏尊10岁前读了《左传》、《诗经》、《礼记》。历史学家周一良8岁在家塾读书,学习《孝经》、《论语》、《孟子》、《诗经》、《礼记》和《左传》。这些学者童年、少年所读的这些著作,为他们后来的进一步学习的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那一时期,民间的普通人也往往知晓中国文化中的重要经典。国学大家姜亮夫年轻时从云南到四川,发现四川之地文风很盛。后来他在“忆成都高师”一文中说:当时四川的农人非常勤苦,“早晨鸡叫就下田,一有闲空,躺在草堆旁一面晒太阳,一面读诗、学《论语》。文化已渗透到田头,所以民间的对唱、咏诗很普遍。民间读五经、四书也很普遍。去峨眉山的路上,抬轿人前后对答往往有诗句,尤其是唐诗。”
儿童、少年时期阅读《论语》等经典,能够读懂吗?今天人们对此不无疑问。对此,金克木在《书读完了》一文中提出自己的看法。他首先认为,“五经”以及诸子经典是学习中国文化的基础,不读这些著作,就难以真正读懂后来的书籍,并进一步说道:这些书,除《易》、《老》以外,“大半是十来岁的孩子所能懂得的,其中不乏故事性和趣味性。枯燥部分可以滑过去。我国古人并不喜欢‘抽象思维’,说的道理常很切实,用语也往往有风趣,稍加注解即可阅读原文。一部书通读了,读通了,接下去越来越容易,并不那么可怕。从前的孩子们就是这样读的。主要还是要引起兴趣。孩子有他们的理解方式,不能照大人的方式去理解,特别是不能抠字句,讲道理。大人难懂的地方孩子未必不能‘懂’。” 金克木的话,非常富有启发性。
上个世纪前期的一些学人的阅读实际,也印证了金克木所说的话。如顾颉刚7岁时开始读《左传》,他回忆当时的阅读感受时说:“我读着非常感兴趣,仿佛已置身于春秋时的社会中了。从此鲁隐公和郑庄公一班人的影子长在我的脑海里活跃。”关于诗经,顾颉刚这样说:“我读《诗经》,虽是减少了历史的趣味,但句子的轻妙,态度的温柔,这种美感也深深地打入了心坎。”自然,小学生阅读经典,对经典的内容不可能完全理解。但这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孩子能够有所感受,有部分的理解也就足够了。更多的理解,是留给未来岁月的。语文是基础,这所谓基础,应该理解为人的整个一生的基础。语文教材所选的文章,应该是那些值得人一生回味和思索的作品。不值得回味的作品,其实也是不值得学习的。
相比之下,今日的《语文》教材中,中国文化含量不太够。北师大童庆炳教授曾提出建议,他认为小学生入学,即可以学习“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假如小学一年级教材的第一句是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么孩子们就觉得一跨入学校的门槛,就与现实的世界不一样,就似乎一下子进入了‘学问’的‘深处’,他觉得深奥,觉得困难,觉得陌生,觉得不易理解,但同时觉得有意思,有兴趣,有挑战,这会极大地提高他对学校的认识,对学习的认识,极大地提高他学习的积极性。”这是很有道理的。
孩子学习的内容,应该是有一定难度的。儿童对那些自己完全能懂的东西,也是没有什么兴趣的。他会觉得,这样的学习内容没有味道。孙绍振上小学时,教材上的课文是“喜鹊叫,客人到,妈妈去买面,面上一块肉,客人吃了点点头”之类。对这样的课文,他的感觉是:“一点味道也没有,白开水,几乎全是废话。” 当时,他母亲教他的诗歌是:‘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以及“寒夜客来茶当酒,竹炉汤沸火初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 这样的诗歌,对于刚上小学的七八岁的孩子而言,未必是完全能够理解的,但他却对这些诗歌更感兴趣。有一定的难度,孩子才会“觉得有意思,有兴趣,有挑战”,有学习的积极性。
近日来,语文教材中的一些课文如《爱迪生救妈妈》是“假”课文,这引起人们的关注和争论。语文教材中确实有一些“假”的课文,但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太简单,特别是,课外的文化含量太低。《爱迪生救妈妈》一文有500多字,告诉学生的不过是:爱迪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们应该向爱迪生学习。这500个字,还不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8个字更有教育的价值。文化的含量低,特别是中国文化含量严重不足,是当前语文教材的一大问题,这一问题不应再被忽视。
(原题为《比假课文更多的,是“水”课文》)
(唐晓敏/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