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日,北京。
李曼丽早上七点起来后,叫醒了女儿甜甜,母女俩从酒店赶往艺术培训中心,从上午九点开始舞蹈排练直到下午,一天下来,甜甜的眼睛下方已经浮出两块淡淡的黑眼圈。
李曼丽不知道女儿的未来如何,不过现在,她要让女儿朝着童星的方向走下去。
和她有相同心思的家长不在少数。在百度上搜索关键词“童星 培训”,相关结果有195万条——几档“现象级”的儿童综艺节目带热了儿童演艺市场,而新媒体崛起被认为打开了“造星”的传播渠道。
半年多前,国内某知名视频网站发布娱乐圈童星人气指数,排名前十的包括关晓彤,杨紫,林妙可,张一山,刘楚恬……
今年20岁的关晓彤是李曼丽为甜甜设定的目标之一——前者从四岁就开始演戏。“长得也漂亮,演技也好,都是一步步积累的。”她相信一位给关晓彤上过艺术课的老师的话:开始跑场子,表现不错“慢慢就出来了”。
但不得不承认,相比“195万”条的“搜索结果”,“人气前十”只是金字塔尖的极少数,即便如此,塔尖的星光仍让众多家长心向往之。
最近半年,李曼丽母女频繁往返于老家山东和北京之间,在不同的舞蹈教室间辗转训练,等待一个通往塔尖的机会。
一家儿童星培训中心的山东春晚节目排练现场。澎湃新闻记者 齐思蕾 图
“美人胚子”
几个家长和孩子陆陆续续走进艺术培训工作室。不一会儿,狭小的房间里挤满了人。
“一看就是美人胚子啊!”见到甜甜后,北京一家童星公司的创始人冯章忍不住夸赞她。他坐到甜甜旁边的椅子上,让经纪人王洁云拍下他俩的合照。
“我家有明星,耶!”冯章跟着甜甜摆出剪刀手的姿势,眼睛眯成一条缝。
“再来一张帅气的啊,小手指放下,高兴点儿。”
四岁的甜甜两腿交叉着,她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皮夹克,配一条黑皮裤和一双黑皮靴。那天,李曼丽给她烫了一次性大波浪卷。在一堆人的簇拥下,小姑娘羞涩地坐在椅子上,双眼斜睨周围。
李曼丽在一旁眯着眼睛笑,她套着一件宽大的黑色厚毛衣,搭一条黑色阔腿裤。丈夫纪连城站在角落里,手里攥着手机,面无表情。
甜甜的长相里有李曼丽的影子:白皙的皮肤,大眼睛,鼻子小巧挺拔,笑起来嘴角绽出两个梨涡。
2016年6月,经朋友介绍,李曼丽认识了在北京开童星公司的冯章。后者通过比赛选拔或地方推荐,挑选童星苗子,再提供他们比赛和上节目的机会。
8月份,甜甜被冯章选中,成为他公司的形象大使,“因为她萌,很可爱,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和冯章同一家公司的经纪人王洁云说。
瞄准甜甜后,冯章承诺为她包装和拓宽“星路”。某种程度上,童星的前途和经纪公司捆绑在一起。“推出一个孩子,(公司)知名度也就出来了。”
身边不少人对李曼丽说,甜甜比扮演电视剧《芈月传》中“小芈月”的刘楚恬更可爱。在还没有生下甜甜的时候,李曼丽就看过刘楚恬的照片,她把照片设置为手机屏保。“像小芈月这种机会,有几个孩子能有呢?”
李曼丽计划,如果遇到好的经纪公司,她就把工作辞掉,专心陪女儿。但丈夫纪连城并不赞同女儿当明星。为此,夫妻俩没少斗嘴。
如今,面对媒体时,李曼丽是女儿的“发言人”,纪连城则静静地坐在一旁。“我感觉还太早了,(甜甜)太小了。”他嘟囔了一句。
“他就是心疼。”李曼丽笑呵呵地说。
事实上,纪连城还有别的担心,娱乐圈有没有所谓“潜规则”?“演艺圈是不是很乱?”女儿长大后要真当了演员,会不会遇到这些麻烦?
李曼丽没考虑那么远。“我的眼光是停留在童星阶段,上大学之后她可以有别的选择。”
甜甜长得漂亮,走在路上也招路人多看两眼。一次,纪连城在广场上听人说,小女孩小时候漂亮,长大就不漂亮了。他记住了这句,回家就问李曼丽:“甜甜长大了会变丑吗?”
李曼丽笑了一会儿说:“丑也丑不到哪里去。”
2016年12月30日晚,甜甜上舞蹈课。澎湃新闻记者 贾亚男 图
“套路”
外形是甜甜开启“星路”的通关卡。
在她两岁时,李曼丽报名参加了一家网站举办的“萌宝比赛”——她把甜甜的照片传到网上后,顺利拿到了大赛的冠军。
后来家乡莱芜的照相馆老板又邀请甜甜当他们的“特约小模特”。接下来,电视台的人看到了照片,主动请缨成了甜甜的专属摄影师。
然后就是电视台宣传片,市电视台的“微笑大赛”和一年半以后的山东省少儿春晚的团体舞表演。大部分活动,甜甜都能顺利地把奖杯捧回家,而在少儿春晚的播出画面中,“80%的镜头都是甜甜的画面。”李曼丽不无自豪地说,那次表演结束后,编舞老师建议甜甜学习舞蹈,往童星方向发展。
这是业内童星制造的“套路”。“培养一个童星,前期先给她训练好舞蹈、唱歌、语言各方面,然后上综艺节目推广,积累了一点人气,曝光率OK了,就推一些好的剧,跟着剧一起宣传,慢慢就出来了。” 从业七年的童星经纪德小兴告诉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
德小兴是童星陶奕希的经纪人。后者因为出演湖南卫视的一档节目扮演经典角色“白娘子”而走红。“(陶奕希成名)前磨很久,训练很久。(练舞蹈)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结束,吃饭才休息。”
尽管丈夫纪连城认为学舞是件苦差事,李曼丽仍坚持给甜甜找了舞蹈老师。
从2016年5月开始,甜甜开始学习爵士舞。十节课以后,她已经能完整地跳完一支爵士舞。“六一儿童节”当天,甜甜跳爵士舞的身影出现在了电视台一档时尚栏目中。
此后,李曼丽开始频繁地让甜甜参加表演和比赛,“比赛就是给孩子打基础,不参加比赛就好像没有出路一样。”甜甜在莱芜本地已经小有名气,但李曼丽显然有更大的目标。
2016年7月份,莱芜当地广电的一名工作人员找到李曼丽,商量如何“把孩子往上推一推”。 一位导演也给李曼丽“指路”:山东水平有限,最好上北京拍摄,“把甜甜该有的形象都拍出来”。
后来,甜甜的照片就到了冯章手中。
这位童星经纪安排甜甜参加了北京的一档歌舞晚会,走红毯带表演节目。两天比赛下来,甜甜拿下了幼儿舞蹈组冠军。
有一些“机会”渐渐找上门来。比如有剧组邀请甜甜演出,但代价是请李曼丽“投资”一些角色;也有不少经纪公司联系她,他们通常让李曼丽先交上一笔“包装”费用,再考虑提供试镜机会。“现在上当受骗的特别多,我谁都不敢信。”在“机会”呼啦一下上来时,她反而格外谨慎。
李曼丽的谨慎不无道理。腾讯娱乐针对童星培训机构的一次调查披露了这个市场的乱象:有的机构诱骗家长“带资”(承担电影制作费用)让孩子拍片,影片按角色收费,主角15万,明码标价;还有的要求家长交上几年签约费,或者干脆小演员成了剧组的免费劳动力,但拍出的影片却粗糙不堪。
在德小兴看来,童星市场的确很大,综艺节目、影视剧和电影中都需要,但“现在童星太多了,像艺人一样,在北京广州啊,一抓一大把。”他感叹,童星成名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孩子能够走到哪步,没人能知道。”另一位童星经纪王洁云说,“成名成腕,是一个概率事件。”
不管概率有多大,杨玉玉认定女儿有表演天赋。五岁的女儿圆圆被她安排学习唱歌、跳舞、语言,尽管小女孩自己最喜欢的是画画。圆圆从三岁多就开始学习这些,杨玉玉仍觉得“学得太晚”。
在艺术培训工作室排练的间隙,杨玉玉执意往圆圆身上套一件绣着金色凤凰的棉旗袍。“我比较喜欢中式的衣服,小孩穿上一定比大人好看。”圆圆扎着两条羊角辫,从头顶耷到肩上。
杨玉玉是一家饭店的老板娘,但她一星期只去店里一次。其余时间,她都陪着女儿四处录节目。前不久,圆圆参加了一档综艺节目,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里,她说了一段自我介绍,并被安排挑战一名主持人的演技,现场表演了哭戏。女儿顺利哭出来以后,杨玉玉对女儿的表演潜能深信不疑。
她打算领着女儿往童星方向走,“如果有一个特别好的拍摄机会,我一定会选择去。”
00后版《白蛇传》中的“白素贞”和“小青”。
训练
2016年12月8日下午两点,在丰台区花神街附近的一家幼儿园舞蹈室里,李曼丽为甜甜换上淡粉色的练功服,排练第二天中央电视台的一档音乐节目的舞蹈。
节目的小演员中原本没有甜甜,在被冯章选中后,舞蹈中特别增加了甜甜的表演内容。
李曼丽在一旁紧张地数着节奏,打拍子,她的视线一直聚焦在女儿身上,“甜甜,笑,笑起来。”她不时提醒着。
上央视对她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如果是)北京幼儿园的小朋友都有机会去,但是在我们那个地方,上个央视就很棒了。”
一个半小时的排练时间结束后,其他小演员相继离开舞蹈室。唯独李曼丽和女儿留了下来,一遍又一遍地练习舞蹈动作。
为什么要让甜甜当童星?
某种程度上,李曼丽想圆自己的梦。年轻的时候,她会跳舞,想走艺术这条路,遭到家人反对。她报考了山东本地的艺术学校,结果录取通知书被父亲藏了起来,直到她在沙发缝里发现了那张过期的录取通知书。
大学毕业后,她被分配到事业单位,过上了安稳的生活。“我家人现在支持甜甜,我就觉着当年(为啥)没让我上。”
当李曼丽接到电话得知女儿被选为莱芜区萌宝大赛代表参加“央视”的一档节目时,她全身都僵住了,“觉得能上中央电视台了,激动。”
那之前,甜甜没参加过任何比赛,“那就天天练,”每天吃完晚饭,李曼丽就带着孩子到学校舞蹈室排练。但一个星期之后,她开始回过味来,“两个地级市多么多孩子,自己怎么那么幸运呢。”她越了解越觉得不对劲,“自己出路费,还要交2000多块钱,有的孩子跳得不好,甚至没跳,都收到了复赛通知。”后来她又打听到,这个比赛不是中央电视台办的。
当甜甜出现在他们当地电视台的“六一”晚会上,李曼丽揪着心看完整场演出,拉着女儿回家的时候,李曼丽突然就哭了。“就像动物园的小动物一样,把她给训练出来了。”
在李曼丽看来,舞蹈拓展了女儿的优点,“起码不是说只靠长相。”她认为,眼下甜甜受人喜爱是因为“颜值有点高”,而学习唱歌舞蹈,表演,为的是不让女儿成为“空空的花瓶”。
半年多时间里,抱着像买彩票一样的心理,李曼丽先后给甜甜请了走秀,舞蹈,钢琴,声乐老师,一对一教学,家庭每月在这上面的花销已经破万,可李曼丽仍盘算,根据甜甜的接受能力,还要考虑增加其他项目,“总有一样适合她。”
她手机里下了各种类型的歌曲,只要路过广场,有展示的地方,李曼丽都会主动询问对方能不能让女儿上去跳支舞,“现在(甜甜)把胆量锻炼出来了。”
这位母亲列举童星关晓彤的例子证明自己选择。“学习很好,长得也漂亮,演技也好,都是一步步积累的。”
现在,从下午放学到晚上睡觉,甜甜的课后时间被切割成不同艺术训练的板块:下午五点半从学校回家,先练习半小时的钢琴,接着练舞蹈,练完舞蹈背歌词,每晚临睡前,再花十至十五分钟时间站墙根,“头上顶本书,一动不动站着,再洗漱,这一套下来,都在晚上十一点左右(休息)。”
即使自己和丈夫周末出差,她也会叮嘱女儿在家练歌,背歌词。“如果我是星妈,他爸是星爸,孩子可能没那么累,随时有机会演个什么。但是咱孩子跟人家没法比,只能给她学点东西,有基础了才能拿出来拼一下。”
多数童星公司采取会员制
李曼丽拿不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和冯章的童星公司签约。
她无意止步于各种比赛,“想让她多样化的去发展,接个剧本啊,演戏啊。”2016年六七月份的时候,李曼丽和冯章谈过,“剧本他也要等,一直都在等,说有了会给甜甜。”
冯章当艺人经纪超过十年。创办童星公司以前,他在一家传媒公司的艺人服务中心,为剧组解决演员配比问题,自称为“最大的人贩子”。
从2007年开始,陆续有导演找他帮忙物色儿童演员,“当时孩子很少,从07、08年慢慢需求多了。”他开始考虑上一个儿童板块,“市场有这个需求,我们就应该上。”
四十来岁的冯章深谙行业规则,他瞅准那些急于推出孩子的父母心理,联合一家动漫公司,推出了一档少儿综艺节目。这档节目称,缴纳1000元的报名费,孩子就能进棚录制,展示才艺。“用演艺圈里面的话讲就要先混个脸熟,在这个圈里面多一些出镜,慢慢机会才会多。”
到2010年,冯章感觉童星市场火爆起来,“儿童类的综艺节目多了,《爸爸去哪儿》火得一塌糊涂,接着又有《爸爸回来了》,《加油少年》,《花儿朵朵》,《最强小孩》等等。”
和冯章的公司一样,大多数童星公司采取会员制。只要成为公司会员,公司会找一些有经验的经纪人、写手,给孩子做“软文”,再到百科词条做一些推广,“实际上跟做成人艺人的模式是一样的。”
冯章的公司全年包装费用三万元左右。他一再强调,自己的公司和其他需要十几万几十万包装费用的公司不同,“我们比较接地气,侧重于基层想上电视的孩子。”
除了自办的栏目,冯章还和各卫视台合作一些节目或晚会,以说服更多的父母带着孩子加入。
“现在这个行业参差不齐,有一部分带有欺骗性质,高收费,打着包装培训做童星的旗号,实际上是敛财。”尽管已经算“老江湖”,冯章同样被骗过。2014年,北京一个文化传播公司负责人找到他,让他提供一百个孩子,参加某电视台策划的一个儿童情景剧。第一期,冯章找来十个孩子,每人交了三万二,开始培训。培训结束以后,一拨人等着开机,可对方一直拖延时间。半年过后突然说拍不了了,钱没退,人也消失了。冯章到那家电视台一打听,才知道“压根就没有这个事”,合同上的章也是假的。“还有一些人在繁华地带租一两间房,挂个牌子说是什么什么剧组,开始面试,收钱。一个月面了一帮孩子,收了几十万,就走人了。然后再找这个公司就没有了。”
开培训班三年,陈安娜也遇到很多“盲目”的家长,“有些家长不缺钱,就要让孩子出来,特别容易别骗,可能花了几十万,也没出来。”
“丛林”
排练间隙,陈安娜创办的艺术培训工作室明星班里的几个小演员在一旁叽叽喳喳。
“我上过很多电视台。”
“我上过卡酷。”
“我也上过。”
不同于甜甜直接和童星公司签约,一些父母让孩子参加艺术培训班里的表演课程,而艺术培训班的“明星班”,顾名思义,以培养童星为目标。
5岁的圆圆是艺术培训班明星班的学员,已经参加过四档综艺节目录制,尽管一些节目的名字,母亲杨玉玉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一家童星公司创始人玲玲告诉澎湃新闻,按照演出领域,童星被划分为不同类型:“有平面的,有适合拍广告的,有综艺派,有演说能力很强的,有的是演技派,也有舞蹈跳的很棒的。”
他们早早地被划分了“一二三四……线",划分依据是“人气,点击率、曝光率多高”,德小兴说,不同线童星“行情肯定不一样,出去待遇也不一样”,他以“商业机密”为由拒绝透露此间的“行情”。
和圆圆在同一个明星班的7岁北京女孩张依宁已经接拍过三个广告:一个无人机,一个房地产中介和一个教育频道的广告。“她从小表现力就挺强,在舞蹈方面比较有才华。”母亲周晓迪笑着说。
和李曼丽一样,周晓迪的微信添加了许多个活动群。只要见到群里扔过来通告信息,她都会把女儿的模卡发过去。
此前有经纪公司找她谈签约,她没签。“家里其他人反对声音很大,我倒不介意。”只是签了约,就要配合经纪公司的演出时间,一旦和学业有冲突,周晓迪也不知该怎么处理。
张依宁三岁的时候,周晓迪“尝试性地”让她学跳舞,“发现她有天赋”,接着她又让女儿学唱歌,画画,弹琴。
几个月前,周晓迪带着女儿到几个剧组试镜。踏进试镜屋前,张依宁有些抗拒。音乐一响,周晓迪按住女儿的后背,往前一推,“她就上去了”。她带女儿面试过两部电影,导演要求眼睛必须有灵动感,结果试了两场哭戏,张依宁硬是哭不出来。
“那个东西确实不适合她的性格。” 周晓迪不记得那两部电影的名字了,只知道都是恐怖片,且只有夜戏。
对于女儿的未来,她想,实在不行,“或者考一考其他专业学院,反正北京这么多的机会。”
不管是为孩子的未来铺路,还是为圆自己的明星梦,当家长们带着孩子踏入童星这个市场时,挑战不仅来自行业的乱象。训练和演出后疲累的身心、过早体验的丛林竞争,是孩子们能承受之重吗?
半年来,去的地方多了,见的人多了,李曼丽有些迷茫。两天的排练结束后,她回到酒店,将甜甜散落在房间的表演服一件件叠好放回行李箱中,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车,驶向火车站。
她决定先带女儿回到老家。
(文中部分人物为化名)
(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