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30岁的李雷“跑路”了。7月7日晚接到“立刻离开”的通知后,他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一口气逃到了200多公里外。在安徽省六安市,他接到电话,表弟王宏坠楼身亡。
4天后,他自首时才知道自己加入了一个传销组织,而表弟是他拉进来的。
“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儿,我当初就不来南京了。”在江苏省南京市溧水区看守所,情绪低落的李雷接受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记者采访时眼神黯淡无光,谈到传销的经历,数度哽咽。
据了解,南京溧水区公安分局立案侦查后,先后抓获犯罪嫌疑人王壮、张春等多人。侦查表明,犯罪嫌疑人涉嫌非法拘禁王宏,王宏被逼坠楼身亡。
值得一提的是,涉及此案并已被逮捕的8个人中,有7个人是80后和90后。他们都抱着挣大钱的愿望来到南京,结果陷入传销骗局,无法自拔。
命运的转折点
南京溧水区某小区2单元503室,最初承载了李雷的“致富梦”。这是一处普通的居民小区,临近客运站。
这套房子里,南侧是客厅,北侧是厨房和餐厅,东侧是两个房间及卫生间,客厅南侧是阳台,客厅和阳台之间是铝合金推拉门。这套租来的房子,是李雷的“家”。
今年6月,李雷打电话告诉表弟王宏,自己在溧水做烧烤,生意比较忙,希望他过来帮忙。28岁的王宏家里条件不好,自己常年靠打工为生。
7月3日上午,王宏被领到503室,李雷的“主任”就主动给王宏派了两个师傅,分别是23岁的张春和24岁的王壮。两个师傅各有分工,一个扮白脸,一个唱红脸,实际是为了“盯牢”王宏。李雷并不知道“主任”的真实身份。
李雷回忆,王宏一进房间,就察觉到异样,感觉被骗了,“生气地蹦来蹦去,不跟任何人讲话”。
李雷说,一个“主任”要跟王宏握手,王宏不同意,就被房间内的几个人按倒在地,王宏在地上挣扎了1分钟后,服软了。他站起来后就被搜身,身份证、银行卡、手机和现金等均被拿走,交给“管家”统一保管。
随后,“主任”就给王宏“上课”,介绍这个行业的规矩。
“主任”告诉王宏,这个行业是国家暗中启动的冷门行业,叫人际网络营销,让王宏在这里“考察”几天,“考察”清楚后才能决定去留,“考察”清楚以前不能离开。
“主任”走了以后,张春和王壮两人每天24小时轮流陪着王宏,白天一起打牌、聊天,晚上睡在王宏两侧。其他人则轮流在晚上到厨房值班。
李雷负责每天后半夜值班,“防止新人逃跑或出现意外,防止有人去厨房拿菜刀伤人”。
当时,房间的窗户也都被封了起来,只留了一条缝,通往阳台的铝合金推拉门也被锁了起来。
接下来,每天都有不同的“主任”来找王宏聊天。7月4日下午,有个“主任”来做思想工作,让王宏加入这个行业。第二天下午,又有个“主任”来讲人际网络营销基本知识。但王宏不为所动。
李雷回忆,7月6日下午,有个“主任”问了王宏几个问题。因没记住师傅的名字,王宏被“主任”斥责为“不会做人”,当即被要求先做100个俯卧撑和200个上下蹲,然后再蹲马步。
蹲了十几分钟马步后,王宏坚持不下去,“主任”就要他再做100个俯卧撑。每当王宏反抗时,就有人在一旁威胁要打他。全部做完以后,王宏被逼喝下一包用纸包起来的白色粉状阿莫西林,“主任”骗他是“洗脑药”。
王壮和张春两个师傅因“调教不力”,陪王宏面壁,直到次日凌晨3时才结束。
从7月3日到7月6日,李雷连续值了4天班。7月7日早上,李雷被调到另一个“家”。李雷以为,尽管王宏脾气倔,但也会和自己当初一样,时间长了就接受了。
7月7日晚后半夜,值班的是21岁的吴小飞。
吴小飞回忆,凌晨时分,他正在睡觉,突然听到“砰砰”两声,被惊醒后,他迅速冲到客厅里,看到通往阳台的一扇玻璃门开了。这时,王壮告诉他,王宏撞开门跳楼了。而“主任”知道后,跑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随后,大伙儿都接到了“管家”的通知,领取手机、身份证等物品,赶紧离开南京。
等级森严的“家”
7月8日早上,当地居民发现楼下王宏的尸体后报警。
王宏逃跑时坠楼,让李雷大吃一惊。因为王宏遭遇的一切,包括被罚做俯卧撑、做仰卧起坐和喝“洗脑药”,每个新进的成员都经历过,但他们都选择活下来。
这个传销组织在溧水区有多个窝点,传销组织内部人员称每个窝点为“家”。但总共有多少个“家”,李雷也不清楚。“上面人做什么,我们下面人不能问,上面人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这是规矩”。
“家”中等级森严。“大主任”是整个传销组织的高管,“主任”则是每个“家”的一把手,“管家”负责收好下属的手机等物品和做饭。
李雷几乎是整个“食物链”中最底层的。平时,他们要听“上面的人”讲课,言行举止要符合规矩,比如见到“主任”们要主动握手。每当有新人进来,下属中有人专门恐吓、吓唬新人,有人专门安抚、劝慰新人。
李雷说,在这个组织中,他见到的80后和90后占80%以上。
李雷发现,拉新人入伙是他们升职的唯一路径,升职以后,他们才能挣到钱。
在去年以前,李雷长期在深圳工作。去年,他和前同事QQ聊天时,对方告诉他自己在浙江宁波开店,想请他过去帮忙。李雷心动了,去年10月到宁波。“开店多自由啊,能挣大钱”。
李雷并没有迎来“自由又挣大钱”的生活。下车后,他被一路带到一个秘密房间内,和“主任”握手,听“主任”讲课……起初,他会反抗,想逃跑,但为此遭受到暴力和辱骂。
他被迫花掉了全部积蓄,购买了15份单价为2800元的产品,但他从来都不知道产品是什么,也没拿到过产品。
20多天过去,他逐渐接受了现实。“他们每天都会来洗脑,专门做思想工作”。
被关房间时,有人告诉李雷,想要挣钱就得听话,得吃苦,将来做好了,就可以升职,然后拿更多的钱,年薪几十万元不成问题。
时间久了,李雷心想,“他们说得有道理,哪有钱是那么容易挣的?现在吃苦、挨打挨骂是为了将来挣大钱。”
李雷渐渐没有了顾虑,他相信自己所做的是一份正当的工作。至于怎样才能升职,这行业是做什么业务的,李雷并不清楚。后来,他被允许在室内自由活动,每次到室外,必须有人陪同。等能到室外活动时,李雷已经没有逃跑的想法了。
今年3月,李雷从宁波转移到溧水。到溧水后,李雷得知,只有介绍两个以上新人加入才能升职。于是,他就打电话劝表弟王宏来南京。
“师傅”张春也有和李雷相似的经历。张春初中肄业,一直在外打工。2015年年底,张春通过QQ聊天,认识一位李姓女网友。她请张春到南京来,要帮他介绍工资更高的工作。张春犹豫了一阵子,还是答应了。
到南京后,张春就被网友带到503室。对方告诉他,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在房间内听别人讲课,然后鼓掌,但要先交1.4万元,让别人帮他投资去赚更多的钱。
张春别无选择,对于“主任”的安排,他只有言听计从,全部照办,才能避免惩罚。“我当然是想挣更多的钱啊!”
打工收入无法满足自身期待
被逮捕后,李雷和张春才知道加入的是一个叫“天津天狮生物发展有限公司”的传销组织,而拘禁王宏是违法犯罪行为。
在此之前,他们对传销早就有所耳闻,但没想到自己所从事的活动就是传销。他们最初认为,把王宏关起来,并不是多严重的事。
李雷的老家在湖北襄阳,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是李雷的梦想。
小学三年级读完后,作为家中老二的李雷退学回家干农活儿。2004年,18岁的李雷第一次离开家乡,到浙江嘉兴的服装厂打工。两年后,李雷到浙江台州加工机床。2009年,李雷又到深圳一家电子厂上班。
与农村老家相比,李雷发现外面的世界繁华、热闹,到处充满着物质的诱惑。在一个地方待久了,他就想换个地方。
这些年下来,李雷感觉打工的日子越来越难熬。他到深圳以后,经常加班到很晚,平均每天工作10个小时左右。
在李雷看来,工作辛苦倒没什么,问题在于深圳的电子厂经常停工,让他有时没活儿干。2004年到浙江时,每个月能挣3000多元,可是2009年到深圳后,每个月只能挣2000多元。
他的收入下降了,而大城市的生活成本很高。“一个月下来,需要支付吃喝住的费用,打工都白打了”。
对这个年轻人来说,打工维持不了生活,工资收入和消费支出明显不平衡。
李雷在外打拼的12年,他老家的经济情况并未改善,至今仍是3间瓦房,李雷三兄弟如果同时回家都住不下。即使过年,李雷也很少回家,因为这样能省下一笔钱。
工作之余,上网是李雷唯一的爱好,在手机上打游戏、聊天、看电影……尽管没上几年学,但他经过自学,QQ聊天打字速度飞快,这是让他最有成就感的事情。
2009年,李雷在深圳时,张春也到了广州,在一家毛织厂打零工,但最终因为“手太慢,始终学不会技术,工资又低”,就辞职了。随后,他来到江苏张家港学习电焊,这门手艺活儿让张春每个月有四五千元收入,一年下来,张春攒下一两万元。打工6年多,张春给家里寄了1万元,全部积蓄不到5万元,这与他“回老家娶妻生子”所需要的数额相差甚远。
2008年,张春的母亲嫌父亲穷,带着弟弟离家出走,至今未归。贫困成为张春内心最深刻的记忆。
目前该案正在审查起诉中。在南京市溧水区人民检察院检察官王婷看来,这些年轻人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如法律意识淡薄、文化素质低。此外,打工挣钱少又辛苦,往往无法满足他们对自身的期待。
王婷说,很多人被抓以后,往往不知道自己从事了传销或者违法了。这些年来,陷入传销泥潭的年轻人越来越多,这个现象值得警惕。(本文涉及的嫌疑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