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新乡西北20公里,凤泉区大块镇块村营村南面铺展着大片金黄的麦地,已经成熟的麦粒,饱满而坚实。
新乡位于华北平原腹地,堪称中国最适宜小麦生长的区域——俗云,“全国小麦看河南,河南小麦看新乡”!新乡是曾获得多个“全国第一”荣誉称号的产粮基地,多个国产驰名品牌酒企都将其作为原料基地。然而,新乡一些地方的小麦,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被端上人类的餐桌。
根据民间环保组织“好空气保卫侠”和新乡当地民间环保组织志愿者今年6月初在新乡市凤泉区大块镇等地取样、并委托一家国家级检测机构进行检测的结果显示,这里的小麦已被严重污染,重金属镉含量超标1.7倍至12.8倍!
镉是一种重金属,沉淀在体内,会对肝脏和肾脏功能造成损害,严重时,还会引发骨头疼痛的“痛痛病”——这一命名来自患者发病时的呻吟:痛啊,痛啊。
谷物中镉金属超标的曾在数年以前引起公众注意,当时媒体报道,在湖南、江西、四川等数个南方省份发现镉金属超标的大米。但以往的科学的研究中,在吸附镉金属方面,大米居首,小麦则不突出。如今,北方一些地方的主要粮食作物小麦也已出现了镉污染现象。
那么,小麦何以被镉污染?遭污染小麦又流向何方?
新乡镉麦地图
6月中旬,大块镇块村营村“问题麦地”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地里存留着超过脚踝的麦桩,一些飞鸟偶尔落下,啄食遗落的麦粒。
此地被四面包围:南面是一家建筑痕迹崭新的加工厂;北面是块村营村,西边是蜿蜒的百泉河,水质发黑;东边的“黑水河”——当地人称“酱油河”,实际上是一条宽约三四米的水沟,水质污浊、颜色怪异,高温下,散发出刺鼻的气味。
当地民间环保组织志愿者向《经济观察报》记者出具了证明小麦镉超标的检测报告。检测报告显示,从该片麦地及附近周边提取的9个麦样,其每公斤的镉含量分别是:0.17毫克,0.688毫克,0.412毫克,0.293毫克,0.308毫克,1.28毫克,0.642毫克,0.608毫克,0.540毫克。
根据《食品安全国家标准-食品中污染物限量》(GB2762-2012),谷物及其制品总镉限量为0.1毫克/千克以内。这意味着,问题麦地的麦子含镉量超标1.7倍至12.8倍。
环保志愿者将其中7个分布集中的麦样区域称为“问题麦地”。卫星地图显示,被检测麦子镉超标的“问题麦地”面积约300亩,按当地小麦平均亩产超过一千斤计算,该地至少产出30万斤小麦。
《经济观察报》记者致电出具该检测报告的检测机构,其工作人员向记者确认,志愿者所持检测报告确为该机构做出。经查,该机构是一家国家级检测机构,拥有计量认证资质(CMA),所出具的检测报告具法律效力和第三方公证性。不过,因受限于相关规定,该机构请求匿名。
据悉,至少有3人参与麦样收集,其中1人为民间环保组织“好空气保卫侠”志愿者田静,另外两人分别为媒体记者和当地著名民间团体负责人。
民间组织“好空气保卫侠”诞生于2014年,主要对大气污染源进行监管,协助各地环保局排查和跟进污染源的治理。
参与麦样的当地民间团体负责人向《经济观察报》记者确认,麦样于6月初取自新乡。但当地一名官员认为,志愿者取样没有全过程监督,取样者也没有采样资质。据悉,官方也在此提取了土壤样本送检,目前尚未公布检测结果。
然而,新乡镉麦或不止于此。
与块村营村“问题麦地”紧密相连、向北延伸数百米的区域,同样是被黑水沟和百泉河包围的麦地。在百泉河西侧,也绵延着成片的麦地——志愿者所取9个麦样中,紧邻“问题麦地”、同样镉超标的2号麦样,即在百泉河以西。
图为新乡市凤泉区大块镇块营村的“问题麦地,此图为从西面高处拍摄,途中蜿蜒的河流为百泉河,以东为问题麦地,其余麦地则未检测。图/陈亮。
另一块问题麦地的收成同样值得关注,黑水河以东,工业区北向,有一块麦地长宽数百米,地里留存着新鲜的麦桩。据前述当地资深环保志愿者介绍,虽然未在此处取样,但这里可能“更毒”——它就隐秘地生长在涉镉加工工厂的围墙之内。
2017年,志愿者采集的12个麦样,除9个来自上述位于凤泉区大块镇的“问题麦地”及其附近,其余镉超标麦样则来自向东十余公里之外的环宇大道附近。
其中:3号麦样来自华鑫公司南向一千米处,属于牧野区王村镇,麦样镉超标5倍!
6号麦样来自环宇公司东向一千米的陈堡村,属于凤泉区,镉超标18倍!
12号麦样则不是来自田地,而是采集自牧野区王村镇东马坊村的路边,环宇公司以南,镉超标6倍!
图为部分2017年6月,采自新乡市的部分送检麦样,结果均为超标。
在环宇大道西侧,环宇厂区南向仅一条公路之隔的地块里,种植有各种树苗、花卉,其间单种或套种着许多麦子、玉米、大豆等,其中三块单种的麦地长百余米,宽数十米,已经全部收割,麦子不知去向。根据河南师范大学2012年的一份硕士学位论文研究,环宇公司周边土壤镉含量平均超标176倍!
事实上,新乡镉麦的出现并不始于2017年。
2015年,同一志愿者团体在新乡市牧野区王村镇中马坊村北口取麦样,送往上述同一家检测机构进行检测,发现小麦样品镉超标17倍!
2016年,根据《澎湃新闻》等媒体报道,王村镇政府就曾对辖区内160亩土地上的18万斤小麦进行收购,原因即是出产麦子检测出镉含量超标。该160亩地块位于新乡市华鑫电源材料公司南向,小麦样品镉超标6到34倍。据《华夏时报》报道,一位不愿具名的土壤修复专家也曾在这一区域取麦样进行检测,所得结果与志愿者的检测结果相似,甚至有些数据更高。
新乡镉麦中的“镉”究竟来自何方?
镍镉产业余毒
除了小麦种植,新乡市曾经还有一个响亮的名头:“中国电源行业的黄埔军校”;官方称之为“中国电池工业之都”——一个由中国轻工业联合会、中国电池工业协会正式授予的特色区域荣誉称号。
新乡市区西北城郊结合区域,一条宽阔的双向两车道公路南北延伸,来往车辆繁忙。这条道路名叫“环宇大道”。在其南段则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立交桥,也取名“环宇”。
新乡的环宇电源公司(当地人习惯简称“环宇公司”)从上世纪80十年代就开始生产镍镉电池。鼎盛时期,这家工厂拥有两万余名员工,它所生产的二次电池原材料(二次电池一般为镍镉、镊氢等)的市场占有率曾经高达90%!
在环宇公司的周围,还分布着升华、华鑫等规模较小的工厂。这些工厂曾经的产品,也都与镍镉电池有关。
路石铎是曾经的环宇公司工作人员,他介绍,这些工厂曾经存在严重的偷排、乱排行为;环宇集团的一个生产车间,排气扇上吸附着厚厚的氧化镉,这些工厂生产时产生的烟雾,飘到大气中,以降尘的方式,将重金属镉带到地面。“升华”及“华鑫”等工厂产生的含镉废水则直接排到厂区之外。路石铎并亲自驾车指认这些工厂当年的排污处,但如今已看不出明显痕迹。
环宇公司的退休工人张宏,也回忆起当年工厂内粉尘飞扬的场景,他曾经的工作是在镍镉电池装配线将电炉烘烤成型的氧化镉负极片、海绵镉和钢壳用手组装在一起。如今,张宏体内超标的镉已经很难再清除。2016年,由新乡市职业病防治研究所出具的“出院诊断证明”显示,张宏的尿β2-微球蛋白是43722μg/g肌酐,超标数十倍。这意味着,他体内的镉已经使他的肾小管重吸收功能急速减退,他还时常感到腰疼和腿疼,“有时候走不了路”。
曾在此工作的工人王德福则因病变切除了右肾。
据多名环宇公司老工人回忆,环宇公司曾在2005年左右组织所有工人进行体检。退休工人张宏回忆,当时,新乡市职业病防治研究所挤满了数百名被检出镉中毒的工人。
图为一名环宇公司工人的出院诊断书,显示为职业性慢性轻度镉中毒
超标的不只厂内作业的工人,环宇厂外的土壤也未能幸免。一份河南师范大学2012届硕士学位论文《新乡市典型工业区土壤重金属污染特征研究及治理》显示,研究人员沿环宇公司两个厂房外取了20个土样,检测结果显示,全部土样所含镉都超过了国家土壤环境质量三级标准规定的1毫克/千克,平均含量高达176.9毫克/千克!
镉污染版图继续向西扩展。
环宇大道与环宇公司的交汇处,有一条东西向的民生渠,开凿于清代雍正年间,曾经的主要功能是防洪与灌溉。2015年,河南省发布的城市河流水质排行榜中,民生渠被列为55条河流中水质最差的一条。
沿民生渠向西回溯约十公里,就来到新乡市凤泉区大块镇,也就是前述“问题麦地”所在地——这里曾是中国最大的镍镉电池材料作坊集中地。
“最鼎盛时有至少140家加工氧化镉和海绵镉的小作坊。”当地一家电池材料厂退休的镍镉车间经理李良介绍。
李良继续描述这些小作坊与镉污染的关系。大块镇的镍镉加工小作坊主要生产氧化镉和海绵镉,这些组成电池的原材料。大的电池工厂为节省成本,往往将其外包给小作坊。小作坊普遍没有加装废水和废弃物处置设施。李良说,就在几年前,他还看到大块镇的小作坊直接向外排放污水。
氧化镉是电池的负极材料,生产方法是将镉块在锅炉中融化,生产过程中会产生氧化镉烟雾,如果没有防护设施,会直接飘到大气中,然后沉降到地面。据上述《华夏时报》报道,不愿具名的土壤修复专家推测,新乡当地的镉污染来源,可能是周边的电池企业,方式包括氧化镉废气降尘。
海绵镉则是电池的填充物,用于延长电池的使用寿命,其生产过程不会产生烟雾,但是需要大量的水,“生产一吨海绵镉,会产生几十吨含镉的废水。”李良介绍。
从大块镇流经的水系,除东西向的民生渠,还有南北向的百泉河。在大块镇块村营村南面,百泉河从上述“问题麦地”西面蜿蜒而过,再向南数公里,在合河乡,汇入卫河。
镉麦流向何方
针对凤泉区大块镇300亩“问题麦地”所产小麦,据大块镇官员介绍,问题小麦已由政府收购,30多万元资金由政府财政承担,之后将按标准程序,已对收购的小麦进行存储,请专业机构实施销毁,并做到过程可以追溯。
但是,与这300亩“问题麦区”紧邻区域可能同样镉超标的小麦,以及牧野区王村镇经检测麦样超标区域的麦子,则未有明确的官方说法,证明其流向及处理措施。
而《经济观察报》记者得知,在送检的麦样中,已检测出镉超标18倍的6号麦样出自凤泉区陈堡村。6月18日,《经济观察报》记者在此采访时得知,一名叫刘运成的商人曾在该村收购麦子,但尚不掌握这部分麦子的进一步去向。
而从去年对问题镉麦的处理来看,恐怕也未必能彻底令人放心。
根据媒体的公开报道,2016年7月,新乡市牧野区王村镇曾由政府收购18万斤疑似镉污染小麦。《经济观察报》记者看到的一份王村镇政府处理此事的书面文件称,本批镉超标小麦将交由一名叫李冰波的人收储——在镇政府监督下,由第三方按市场价格收购。据在2016年参与见证本批次镉麦收购和仓储的环保志愿者介绍,当时政府官员称,这批镉麦将被用作工业酒精制造。
图为2016年18万斤镉麦存储地,由参与过程的志愿者提供。
2017年6月18日,《经济观察报》记者联系到负责收购问题小麦的李冰波——当地一家名叫真宜坊的商贸公司老板,从2012年开始,在新乡市代理销售泸州老窖。李冰波称,去年收存的镉麦于几日前会同政府部门销毁——采取的处理方式为焚烧。一名自称参与过小麦处理的王村镇农业部门工作人员,也持类似说法。但两者都没有提供现场视频或其他相关直接凭证。
关厂、转产与“保守治疗”
2017年,对于新乡市的镍镉电池产业来说,是颇具标志性意义的年份。年初,曾经的产业龙头环宇公司被法院查封了其部分生产车间和产品,企业目前负债近10亿元。其他一些工厂也纷纷转型生产锂电池,并在自己的公司名称里加入了“新能源”等词汇。
新乡市的第一个镍镉电池厂修建于“一五”计划期间,历时数十年,以“中国电池之都”而驰名。在新能源的冲击下,新乡市整个镍镉电池产业颓然倒塌,但曾经粗放的发展方式留下的伤疤,却远远没有愈合。
2016年,新乡市空气质量指数在全国排名垫底,政府关闭了上百家小散乱污企业,小型锅炉全部禁止烧煤。曾经“树林一般”的土炉烟囱消失殆尽,这些都将减少土地镉污染的来源。
“如果还有新的污染,那么污染的部分就会集中在植物顶端或叶面。但现在检测到的数据是自根部向上减轻。”牧野区一名环保官员说。
对于本次小麦疑似镉污染事件,凤泉区负责环保工作的副区长郭亮6月20日表示,将对现有可能造成污染的企业,以及曾经可能的污染来源进行排查;同时,对凤泉区全区的土壤进行检测,摸清基本情况,为下一步的土壤修复和“非粮化”运作奠定基础。目前,已经就此事跟专业公司商谈。
凤泉区大块镇镇长王长海称,2017年出产疑似镉污染小麦的300余亩“问题麦地”,将不再用于粮食种植,土地流转后,种植“格桑花”。
环宇公司等电池企业所在的牧野区王村镇镇长张锋介绍,从2012年就开始对疑似受污染的土地进行“种植结构调整”,最终确定面积为1万亩,预计用5年时间完成流转,目前已经流转完成9千余亩,流转的土地改种花卉等非粮食作物。然而,由于民众个体情况和2016年的洪水毁坏苗木等原因,部分地区仍然存在粮食种植。对疑似污染土壤的治理工作也正在进行,与河南豫韩环境治理股份有限公司对接,土壤的抽样化验已经完成,设计方案已经齐备,目前正在启动。另外,牧野区通过PPP项目模式,投资4千余万,为王村镇十四个行政村建设了排污管道和小型污水处理厂,处理生活污水和企业废水。目前,牧野区对土壤治理相关的支出,已经达到7千余万。
7月4日,记者再次就镉麦污染联系新乡市委宣传部,对方称将在之后发布新闻通稿,对相关问题进行说明,谢绝了记者采访。
据《河南日报》6月12日报道,河南省目前正在推进“土壤污染综合治理防治先行区”建设,洛阳、新乡、驻马店为3个先行区。据悉,新乡全市的土壤污染普查情况也正在进行中,但尚未公布具体数据。
(文中路石铎、王德福、张宏、李良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