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伦敦有鬼魂，那它一定飘荡在约翰·索恩爵士的故居里。而且，它一定就是索恩先生本人的鬼魂。

索恩是英国１９世纪知名的建筑设计师，擅长新古典主义，伦敦地标建筑英格兰银行大楼就是他的杰作。但这个砖瓦匠的儿子最得意的作品肯定是他那套伦敦市中心的居所，不仅因为这座由他亲自设计、三栋房子改建而成的大宅本身，更因为屋里那些他游历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奇珍异宝。

每一间屋子都放的满满当当：迎面通常是一整柜精装版旧书，其中想必有摩洛哥羊皮包裹的西塞罗著作和镀金切口的中世纪祈祷书，书柜顶上摆放一排描绘着赫耳墨斯和百眼巨人阿耳戈斯的古希腊黑陶罐；屋子正中支起的玻璃柜陈列着几十枚可能由１７世纪工匠精心打造的骨瓷胸针，壁炉上架起几层隔板，摆放着几件中国明代青花瓷器、地中海附近觅到的石柱头残件或是拿破仑和彼得大帝曾佩戴的手枪；转身时可得小心，别碰了索恩钟爱的雅典神庙模型或是本属于约克公爵的天文钟表；目光无处安放，只能随着脚步不断从墙上特纳、贺加斯的油画跳到索恩在皇家艺术学院的同事们赠送给他的一幅幅手稿上。这么说吧，阳光从老房子的穹顶玻璃射进来，光线所及之处必有索恩的藏品。

按照索恩的遗愿，他的这栋房子改建成博物馆，免费开放，条件是所有藏品保持原样。也就是说，走进这间博物馆，你所看到的和当年索恩看到的一模一样。其实你丝毫感觉不到这是博物馆，仿佛它和隔壁的屋子一样，还住着人，只是它的主人离开已经２００年了。

穿行在藏品之间，我仿佛看到索恩仍坐在屋里边喝下午茶、边环顾他那些穷其一生搜集来的宝贝，听到他和妻子的对话。

“亲爱的，你看这新买的大理石雕像该放在哪儿？”

“我看最好放在地下室里你那石棺内，反正我们的餐厅和卧室是塞不下了。”

“那可是塞地一世国王的石棺，大英博物馆都因为它要价２０００英镑买不起，你却用它装雕像！”

据说索恩故居曾闹鬼，我倒不觉得奇怪。鬼者，归也。索恩为收藏倾其所有，即便进了天堂，也一定舍不得丢下那些坛坛罐罐，必定要在月光下归来，看看瓶底藏着的字迹，闻闻出土陶器的历史气息。

索恩把英国人爱收藏的这一民族特性展示到了极致。不少英国人都爱在家里摆些古玩旧物，从版画油画到银器茶具，五花八门。而皇室历史上就是英国全民收藏的驱动力，乔治五世是疯狂的集邮爱好者，而温莎宫殿里还藏有世界上最多的达芬奇手稿和法国顶级宫殿瓷器。英国如果不是世界上博物馆最多的国家，那也是博物馆密度最高的国家。

英国人爱收藏，可以从各个角度去解释。比如１０６６年诺曼征服后，英国本土再也没有被外族占领过，１６８８年光荣革命后，英国再也没有发生过暴力革命，长期的社会稳定让文物得以流传；比如，海外殖民让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被掠夺到英国；比如英国有发达的文物估价和流通体系，拍卖网站、专业交流会、跳蚤市场等一应俱全；再比如英国能工巧匠汇聚，瓷艺、制银、出版等又领先世界，精美工艺品层出不穷。

不过这些都是客观条件。其实索恩这样的英国人爱收藏，最重要的原因是：英国人对家庭特别眷恋。他们不像法国人或意大利人那样，流连于街头的咖啡店。英国人在下班路上去社区酒吧喝上一品脱啤酒，然后就回家去，躲进自己的屋子里，在火炉边把玩他们的藏品。

英国人梦想一种隐退而又不会寂寞的生活，所以人人都想要一栋房子，并且把自己的小世界精心装扮。他们甚至给每栋房子都起一个名字，而不愿只用乏味的门牌号来称呼它。英国人很适应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这可能也是因为英国典型的潮湿空气、持续阴天和漫长的冬夜让他们更愿意待在家里。我甚至也怀疑，这与英国的骑士精神有关，摆满心爱物件的家就是英国人的城堡，就是索恩爵士那样的鬼魂出没之地。

你可能会说，英国人不是以征服海洋、悬帆远航出名吗，怎么会喜欢待在家里？用伊莱亚斯·卡内蒂在《群众与权势》里的话来解释吧：“英格兰人的家庭生活跟海上生活相得益彰：安全和单调是它的基本特点。”（桂涛）【新华社专特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