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18年4月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财经智库》举办了“中美经贸关系专家研讨会”。此文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李双双博士的发言内容。李双双博士在对特朗普入主白宫以来中美经贸关系的演变进行了梳理的基础上，分析了中美经贸关系演变背后的政治经济逻辑和此次301调查的特征，并对中美经贸关系短期发展趋势进行了研判，给出中国的应对之策。
近期，中美经贸摩擦迅速升级，这一超出预期现象在短时期爆发后，迅速引起主流媒体和专家广泛关注和讨论。究竟如何理解中美经贸关系变局？本人首先梳理特朗普执政一年多以来中美双边经贸关系演变历程，为理解当下双方关系提供必要背景认识；第二部分全面分析中美始料不及拉开贸易战阵势的政治经济逻辑；第三部分重点分析此次301调查特征；第四部分对中美双边经贸关系未来趋势做出判断；结尾部分提出政策性建议。
一、特朗普主政以来中美经贸关系演变
虽然特朗普入主白宫时间才一年多一点，但是一年多来中美双边经贸关系却经过了四个阶段跌宕起伏地调整。
第一阶段：特朗普上任之初，中美双方经贸关系阴霾密布。
特朗普竞选时即宣称如果其获选，将对进口自中国产品全面征收45%惩罚性高额关税，并宣布中国为汇率操纵国。对此，中方官员表示“中美都是世贸组织成员，届时会有人提醒特朗普先生美国在世贸组织中的义务，中国也有权采取世贸组织允许的措施来维护自己的权益。”特朗普上任当月，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USTR）向美国会提交《2016年中国履行世贸组织承诺情况报告》，报告称虽然中国入世已经15年，但中国仍未能履行入世承诺。两个月后，USTR发布《2017年贸易政策议程及2016年度报告》，报告指出当前全球贸易体制有利于中国却有损于美国。美国将在未来加强贸易执法，加大贸易救济措施力度，创造公平竞争市场环境。
第二阶段：两国元首2017年4月实现海湖会晤，随“百日计划”实施两国经贸关系进入一段相对平稳时期。
中美两国领导人4月在美国佛罗里达州海湖庄园会晤期间，宣布在全面经济对话机制框架下，中美双方将围绕贸易领域的合作展开为期100天的谈判，此项计划旨在增加美国对华出口，缩小两国之间高达3470亿美元的贸易逆差。5月12日，中方公布了《中美经济合作百日计划早期收获》，这份经过中美两国30轮磋商的收获清单，详列了双方达成的10条共识。早期收获主要涉及中美相互开放农产品、金融服务市场及中美天然气贸易领域等十项共识。从具体内容来看，十项共识，可谓诚意满满，不仅包括牛肉、生物科技、天然气等美方的核心关切，中方还在信用评级服务、跨境结算、电子支付、银行业、证券结算等美方关切的服务准入方面做了较大力度的开放措施。在百日计划得到顺利执行后，中美两国经贸关系发展的热度曾经有过阶段性升温，以至中美两国领导人在7月上旬G20汉堡峰会上会见时还谈到适时开启一年合作计划。
第三阶段：去年7月中美全面经济对话（CED）不欢而散，两国经贸关系再次进入低迷期。
虽然两国首脑7月初会见还氛围良好，然而中美双边经贸关系从7月下旬开始即转入低迷。被寄予厚望的中美首轮“全面经济对话”7月19日在美国首都华盛顿闭幕。对话结束后，双方分别取消了新闻发布会，且没有发布任何成果清单。接着8月中旬特朗普指示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对中国启动301调查。同一时间，中国政府对美国等几国的橡胶制品与光纤产品启动了反倾销调查。10月30日美国商务部发布报告，明确否定中国市场经济地位。对此中方表示不满，“美方无视中国市场经济建设取得的巨大成就，继续认定中国为‘非市场经济国家’，是对中国实际情况的严重歪曲。”11月特朗普对华国事访问，双方达成34个合作项目并签订2500多亿美元贸易投资大单，然而特朗普在飞离北京同日即在APEC峰会演讲上批评中国进行不公平贸易。特朗普访华结束一周后，美国国会特设组织美中经济安全审查委员会（USCC）发布报告，主张加强对中国企业在美投资、并购的监管，包括禁止中国国有企业或政府控制的实体并购美国企业、对涉及控制美国利益的企业并购进行强制审查、审查中国实体收购美国媒体的交易。
第四阶段：美国接连抛出232、301调查制裁决定，中国也进行反击，中美经贸关系呈现剑拔弩张之势。
2018年3月8日，特朗普签署232调查公告，认定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威胁美国国家安全，决定于3月23日起，对进口钢铁和铝产品全面征税，税率分别为25%和10%。但是对加拿大、墨西哥、欧盟进行了暂时豁免。作为回击，中国商务部在3月23日发布通知，拟对约30亿美元自美进口产品加征关税。4月1日半夜，中国宣布对自美进口的128项产品自4月2日起加征15%或25%关税。
3月22日，特朗普签署总统备忘录，公布对中国301调查初步裁决决定：一是由USTR在15日内提交一份加征关税的中国进口商品报复清单。二是针对中国“歧视性的技术许可要求”上诉至WTO争端解决机制。三是加强对来自中国投资的审核。美国报复清单公布后，中国迅速做出反击，宣布对原产于美国的106项价值约500亿美元产品加征25%关税。
二、中美经贸关系演变的政治经济逻辑
从整个趋势来看，中美关系越来越紧张。为何会有如此趋势演变，背后的政治经济逻辑有五个方面。
1.新兴贸易大国（中心）与守成贸易大国（中心）经贸关系趋于紧张是全球贸易中心转移的合规律现象。
从更长的时间轴来看，新兴的贸易大国与守成贸易大国之间关系的趋紧是贸易转移规律的现象。全球贸易中心发生了三次转移，第一次是由欧洲大陆的荷兰转移到英国，第二次是由英国转移到美国，第三次是从美国转移到中国。这第三次贸易转移正在发生之中。在贸易中心转移的过程中，原来的贸易中心与新的贸易中心之间的矛盾和摩擦会加剧。在前两次转移的过程中甚至是经过了战争。两次世界大战的爆发与新的贸易中心国家与原有贸易中心国争夺贸易市场有关。在美国成为新的贸易中心后，在80年代曾经面临了来自德国和日本的挑战，经历了一段三分天下的时期，这段时期美日贸易摩擦严重，最后通过广场协议，日元大幅升值，日本出口下降，美国守住贸易中心之位告终。新世纪以来，中国出口贸易迅速增长，从2007年开始超过美国成为最大出口国。在此过程中，中国也成为世界上遭遇贸易摩擦最严重的国家。可以说，中国当前遭遇的贸易摩擦形势与第三次贸易中心转移到中国是伴随而生的。
图1 全球贸易中心转移
2.中美相对经济实力变化引起美国忧虑
第二个原因就是中美相对经济实力的变化，引起美国深深的忧虑。二战之后美国是世界上绝对大国，在世界上影响力也是第一，但是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之后美国影响力出现相对下降，而中国伴随改革开放经济开始起飞以及持续数十年强劲增长。虽然从经济总量和人均产出上看中国与美国仍存在不小差距，但是在一些方面中国已经超过美国。比如，从对全球经济增长贡献来看，在2007年之前美国对全球经济增长的贡献在中国之上，2007年之后二者互换；从工业增加值来看，中国工业增加值在2009年就超过美国了；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重中国也在2009年超过了美国。
图2 中美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
图3 中美工业增加值
图4 中美制造业增加值占全球比例
3.中美贸易逆差过大让特朗普认为中国在中美贸易中占美国便宜
第三个现实背景是特朗普认为中国在占美国的便宜。根据口径不同，中美贸易数据不太一样。根据中方统计，2017年中美贸易逆差2801亿美元，同比增幅11.2%，根据美方数据，则为3740亿美元，增幅为9.3%。特朗普认为中国借助加入WTO和不遵守规则占尽美国开放体制便宜。
图5 中美贸易逆差
4.美国国内政治压力
第四方面原因是美国国内政治压力。特朗普选民主要集中在铁锈州，这部分选民就业比较集中在传统制造业和零售业，对中国频繁实施贸易摩擦符合其心理和利益诉求。另外就是今年特朗普将迎来他的中期选举，由于特朗普个人行事作风问题、通俄门事件导致其民调满意度较低，需要通过对中国贸易政策方面强势以换得民调满意度提升。
5.特朗普个人特质
最后一个原因是特朗普本身是一个多年的贸易保护主义者。1987年他就自费出资近10万美元在《纽约时报》、《华盛顿邮报》等主流媒体做广告，尖锐批评日本维护封闭体制同时利用美国市场开放导致美国巨额贸易逆差。在个人偏好下，特朗普组件的团队也是一个贸易保护主义团队。
三、本次301调查凸显中美经贸摩擦升级
美国历史上对中国发起五次301调查，这一次是第六次。这次与前几次有什么不同？我个人觉得，此次美国对华301调查体现中美经贸摩擦已经并非仅限于贸易逆差方面问题，而是已经扩展到技术领域，被美方升级为中美在未来经济中的地位问题。
为什么这么说？
图6 美国历史上对中国发起的301调查
首先是此次301调查针对的是知识产权、技术转让、创新，并且对准的是“中国制造2025”。
美国的贸易代表办公室本次301调查报告研究提到，“中国政府将技术发展视为经济发展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并寻求在经济和国家安全方面的各种技术中取得国内支配地位和全球领先地位。”“通过各种手段获取国外技术仍然是‘中国制造2025’的主要焦点”，“通过中国政府的行为、政策和实践来获取外国技术，这些行为、政策和做法是不合理或歧视性的，会限制美国商业。”美国贸易代表非常明确地表示，“中国制造2025”十大关键领域，都将被列入关税政策重点关照对象。美国认为在技术方面的优势是美国经济的未来，中国现在要通过获取先进技术跟美国争未来是美国难以接受的。
其次，过去的301调查只是针对一个点，而此次则是针对一个面。
过去301调查只是针对非常小的问题，但是这次不一样，这次是针对知识产权、技术转让和创新，调查涉及到大量的法律、政策和政府行为，包括“中国制造2025”、中国的对外贸易法、中国进出口管理条例等，调查规模和范围之大，前所未有。
表1 历次301调查内容
最后，此次301调查是首次通过总统备忘录指示发起调查并做出裁决决定的。301调查主要是USTR的职责，但是在301调查中，美国总统得到的法律授权也十分宽泛，总统可以使用任何适当而可行的(appropriateand feasible) 的方式来解决外国不公平贸易行为，同时又对是否采用报复性措施拥有几乎不受制约的终裁权，因为USTR在制裁方面必须要服从总统的指示(direction)。虽如此，但是历史上前几次301调查并没有总统指示的先例。说明特朗普对中国的贸易制裁可能是更为关注并且上升到了更高的层次。
四、中美经贸关系未来趋势判断
301调查也许只是美国在经贸方面限制中国的开始，今年中美经贸摩擦继续升级是大概率事件。特朗普在签署总统备忘录时表示，这只是冰山一角(This is No.1,but this is the first of many.)。美国商务部长罗斯在特朗普签署备忘录之后，在接受媒体记者采访时表示，“中国会报复，但是这没啥大不了的。”罗斯认为600亿美元只不过是中美经济体量的一小部分，不会导致中国和美国陷入萧条，不会导致全球贸易终结，只会促进中美之间的谈判。由此看来，特朗普政府除了这600亿美元还准备了很多其他弹药。
五、中国的应对之策
第一，积极反击，来而不往非礼也。根据过去一年多双方过招经验来看，并非中国退让，美国就感激，而是会变本加厉。所以中国需要适时适度还击，保持斗而不破。
第二，反击同时更要扩大开放。在中国从美国获得先进技术受阻情况下，需要通过对其他国家更加开放，扩大获取先进技术渠道。
第三，加强国内改革，练好内功。在维护权益同时，我们也要承认自身在国内改革方面不足，积极通过改革谋求发展。
作者简介
李双双，先后毕业于南开大学经济学院、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并分别获得经济学学士、硕士、博士学位。2015-2017年在北京大学国家发展研究院从事博士后工作。现为中国社会科学院财经战略研究院助理研究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开放宏观经济、国际贸易。先后在《国际贸易问题》、《国际贸易》、《国际经济评论》等期刊发表学术论文多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