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虫二
中美贸易战方兴,文化领域是重要战场。
去年中国电影票房约合89亿美元,48%来自好莱坞大片,而同期国产片的海外票房只有6.7亿美元,仅相当于国内票房规模的7%。
放眼全球,北美111.2亿美元的票房规模仍然高居榜首,但12.39亿的观影人次是25年来新低,中国仅院线观众就有16.2亿,而且市场远没有触及天花板,中国上规模的电影院在9400多家左右,美国1930年就有1.7万家;每百万人拥有的银幕数量,中国不到40块,美国接近130块。
上世纪30年代,美国家庭的年度观影消费达到25美元,当时票价15美分(儿童仅5美分);5000万人口的韩国,每年观影人数是2.17亿次,如果14亿人口的中国达到这个水平,票房简直大到可怕。
中国电影的成长轨迹神似BAT,天然拥有一个庞大而又相对独立的本土市场,如果不考虑软实力传播,确实可以自成一体、唯我独尊,毕竟吕克贝松也说过,“每个国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文化不可能是全球化的,也没必要全球化”。
现在的情况是,中美《分账影片进口发行合作协议》面临复杂搏奕,单纯纠结配额数量、分账比例以及Box Office Mojo与国内的数据差异,都只是防御手段。
完全由国内票房承托的这一波中国电影复兴之路,想要叫板韩国、印度电影甚至好莱坞,终究还是需要国际口碑和普世认同。
对于这件事,大多数中国人其实有两个纠结。
早年的国产片曾在世界上独树一帜,改革开放后每个十年都有惊世之作,90年代的《霸王别姬》、《戏梦人生》不必说,00年代和10年代也有《天注定》、《青红》、《孔雀》、《白鹿原》、《郊游》等等。只是最近几年,国际大奖不再是卖点,新一辈观众反倒很欣赏导演们不再向西方价值观臣服,也赞许他们想明白了文艺为谁服务的问题。
另一方面,国人又迫切希望世界人民领略《战狼2》和《红海行动》这样的大制作,所以海外票房的象征意义不可或缺。张艺谋的《长城》全球票房3.3亿美元,国内1.7亿,差不多持平,似乎很争气,但国人对于两个老外包办一切,中国黑科技只是背景的设定并不满意,以致于张艺谋不得不婉转叙功,表示自己坚决“没有让西方英雄与中国美女滚床单”,可惜大家并不买账。
中国电影能否鱼与熊掌兼得?
通常娱乐业的盛衰都与经济景气密切相关,当大宗支出被抑制时,电影作为最便宜的自我麻醉方式,需求就会有效释放,上世纪30年代的美国就是如此,但目前中印韩电影产业的发展还看不出相似轨迹。
中国电影的主要问题在于票房与口碑的不平衡性。BBC评选有史以来最伟大的100部美国电影,有9部属于上世纪30年代,当时美国年产500多部影片,多是粗制滥造之作,甚至有《百老汇旋律》这种拿了奥斯卡的烂片,但毕竟产生了《关山飞渡》、《飘》、《摩登时代》、《愤怒的葡萄》等影史佳作。
《百老汇旋律》号称最水奥斯卡
也是在这个时期,美国电影全面压倒欧洲电影,巩固了一战以来的霸主地位,并开始奠定世界口碑。
2014年好莱坞电影的中国票房是21.39亿美元,同期国产片的海外票房是2.96亿美元,去年这组数字分别是33.9亿和6.7亿,后者主要得益于《长城》和《英伦对决》的贡献,两片并不是纯粹的国产片,尤其《长城》的剧本和终剪权都在好莱坞手里。
从单片表现来看,去年北美票房前十位的外语片中,印度独占5席,《巴霍巴利王2》、《猛虎英雄传奇2》、《枭雄》、《越狱者》、《开心一组4》赫然在列,中国只有一部《战狼2》,而且由于发行不利,北美首周开画只有53家影院,票房主要靠500万美国华人捧场。
相比之下,印度电影的口碑爆棚,如果你觉得imdb有刷分嫌疑,不妨参考豆瓣,有人专门对比过中印两国卖座片的豆瓣评分:
中国的《美人鱼》6.8分,《捉妖记》6.8分,《寻龙诀》7.6分,《西游伏妖篇》5.7分,《港囧》5.7分,《夏洛特烦恼》7.4分,《湄公河行动》8.0分;
印度的《摔跤吧!爸爸》9.3分,《巴霍巴利王》8.2分,《小萝莉的猴神大叔》8.7分,《幻影车神3》 7.0分,《苏丹》7.9分,《三傻》9.1分,《宝莱坞舞林争霸》8.1分。
中国不缺好电影,但有两个倾向:
一是个别导演将商业和艺术对立,喜欢虐人或自虐,叙事方式刻意与主流审美保持距离,甚至以票房失败+豆瓣高分为荣;
另一类过于市井化、喜剧化或痴迷于感官冲击,无形中加剧了平民审美与学院派电影评判体系的碰撞。
烂片高发缘于没有分流机制。
票房大热必然烂片辈出,这一点中美韩印概不例外,不要以为只有中国生产烂片,美国The Asylum就是著名的电影A货公司,专门抢在好莱坞六大之前推出雷同的低成本山寨片。比如《环大西洋》、《美国战舰》等等,仅仅在斯皮尔伯格的《世界大战》公映前,The Asylum的山寨版就已经卖出了10万套DVD。究竟是先有垃圾电影还是先有垃圾观众,在任何国家都是扯不清的口水官司。
The Asylum公司的“知名作品”
市场总是驱动投资人本能向时髦的类型片集中,从而导致同质化和审美疲劳。上世纪30年代,严酷的经济形势迫使美国电影公司“廉价贩卖15美分的色情和幻想”,于是B级片应运而生,这种电影也叫CULT片或邪典电影,它不完全是个审美标准,也代表着制作水准。美国制片人、发行人与影院结盟,采用打包方式在正片之外加映一部成本控制在7万美元的B级片,既没有加重观众负担,又疏解了过剩产能。
当时美国没有严格的电影分级制度,虽然MPAA(美国电影制片人和发行人协会)1922年就成立了,但代行职权的是海斯法典,实操标准由天主教道德同盟的艾尔·劳德草拟,经 MPAA主席威尔·海斯发布,因而得名。《海斯法典》有一个由约瑟夫·布林负责的检查处(PCA),确保公映版本与审批剧本相吻合,否则处以2.5万美元的罚款。
导演希区柯克在《美人计》中让英格丽·褒曼和加里·格兰特以2秒为间隔连吻两分半钟,既满足了观众,又巧妙突破《海斯法典》吻戏不得超过3秒的规定。
这原本会摧毁电影业,幸而美国电影圈找到了应对办法-分级制度。
高晓松之所以说“没有分级制度的市场是双输”,意在暗示烂片没有明确界定标准,就没有正常的消纳渠道,既毒化大众审美,也拖累市场。有些人以为B级片只是类型定义,无关品质,这是没有理解电影分级的真正用意。
印度每年生产1000部电影,绝大部分都是烂片,但因为印度CBFC(中央电影审查委员会)有严格分级,所以《功夫小蝇》这种脑洞极大、各种开挂的CULT片有自己的市场,并不冲击《摔跤吧,爸爸》,《神秘巨星》等精良之作,也不影响印度电影的口碑。
相反良莠不分的中国电影拥挤在大众市场,不仅浪费资源,也容易引发普世审美与专业评分的群体文化冲突,严格来说很多抗日神片属于CULT片范畴,引入分级机制,麻烦会少很多。
这些年来,中国电影克服了迷信国际大奖的文化自卑,但热钱汹涌导致烂片激增也削弱了中国电影的国际竞争力。
票房缺乏跨文化IP的支持。
这在中国是普遍现象,资本风控使得新晋导演迷恋《盗墓》、《鬼吹灯》、《熊出没》、《小时代》、《开心麻花》等潮流IP,通过系列化强行构建生态;老一辈导演则痴迷莫言、余华、李碧华、严歌苓和郭小川的作品,甚至高晓松《同桌的你》也被拉出来毁童年。
这使得电影的粉丝化、泡沫化以及综艺化特征越发明显,原创性和叙事能力退化。《摔跤吧,爸爸》这种以真实人物为背景的电影,故事内核无非是简单煽情的励志,只不过很符合普罗大众的欣赏品味和价值观,从技法上说,中国导演拍不出来毫无道理,只能说喧嚣的市场不允许你静下心来沉淀和思考。
IP狂欢的背后是投资方对持续变现能力的过度重视,时任乐视影业CEO的张昭就认为“系列片是产业构建的基石,能够获得持续的增长和收益,才有足够的风险承受能力”。他当时还特意埋了个梗,“《小时代》系列、《开心麻花》系列是低投入高产出,让企业有能力承受大投入、高风险的实验性电影作品”,但乐视真的拍过这种电影吗?
中国不是没有普世IP,刘慈欣的《三体》有这种潜力,15分钟短片《水滴》获其盛赞让很多人看到希望,但游族影业的大电影一再跳票,素材作废,特效团队更换、董事长离职等流言四起,按目前的节奏即使公映,豆瓣评分也可能是灾难。
[vod]smartbox_ab[/vod]
短片《水滴》得到刘慈欣高度认可
从近年来北美票房最高的50部中国电影来看,拥有跨文化影响力的仍然是老IP,其中还包括《3D肉蒲团》这种不可描述的作品,新IP如《小时代》、《奔跑吧兄弟》等大都缺乏跨文化影响力,比较特殊的是《滚蛋吧,肿瘤君》,首周国内票房2.8亿,仅为《捉妖记》的十分之一,北美18家影院上映,票房却胜过45家影院的《捉妖记》十倍。
曾经的中国电影是“拿奖的不赚钱,赚钱的不拿奖”,如今又陷入另一个怪圈,国内火爆的海外大概率扑街。
互联网+电影≠成功。
互联网+改变一切,虽然乐视、小米影业半死不活,腾讯和阿里都玩得风生水起,但并不能反证互联网思维就适合电影产业。
比如互联网膜拜的大数据,确实可以快速精准的锁定受众,根据他们的品味拍摄电影,但你拍出的会是什么?不就是粉丝电影吗?这种电影有稳定票房,卖得不好也可以玩玩锁场戏法,但根本就是个恶性循环。
互联网擅长的个性定制意义也不大,因为中国电影不分级,电影又是工业化流水线制作,在高票房时代,合家欢永远比特立独行更有用。
真正充分实践的互联网思维是唯快不破。
由于热点和档期原因,留给主创团队的制作时间大大缩短,慢工出细活儿的导演正被市场淘汰,勉强留下来的都面临背锅。乐视影业的《盗墓笔记》就被吐槽是五毛特效,导演李仁港也承认:“全片两千多个特效镜头,只给了三个月时间。三个月就是三个月的结果,五个月就是五个月的效果”。
互联网思维只是验证了B级片之王Roger Corman的名言,“电影只有一种拍法,飞快的拍!”在商业模式成熟的好莱坞,制片人也允许林克莱特这样的导演用12年时间追踪一位少年从6到18岁的成长历程,影片《少年时代》拿到了上届奥斯卡的最佳影片提名,虽然最后败给了《鸟人》。
影片《少年时代》
互联网与电影的最大差异在于:前者是产品至上,后者是内容为王。
走向全球的中国电影必然与好莱坞正面交锋,海外观众举足轻重。张艺谋的《长城》模式固不可取,《战狼2》也是反面教材,从纽约到华盛顿,从新西兰到澳大利亚,观众清一色的都是华人面孔,这当然不是提升中国文化软实力的恰当方式。
当年的登月计划能成为美苏争霸的主战场,不是因为那个遥远星球的科学价值(2000亿美元把12个人送到38.4万公里外的不毛之地),而在于究竟是俄国的伊凡还是美国的约翰迈出了“人类的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