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报 付如初/文 “我找李大师,云端不可寻”,这是李敖生前最后一部自传的引言之一。前面还有两句,是李白赞美孟浩然的:“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他接着写下“我找李大师,云端不可寻”的时候,是戏谑的自夸,如今,却已成为现实。这本自传在台湾出版的时候叫《李敖风流自传》,大陆出版的时候,把“风流”去掉了。
李敖于2018年3月18日,阴历二月二龙抬头当天安然离去,享年83岁。83年,横跨海峡两岸,亲历战乱、党争、文祸和时代巨变,笔耕不辍,才思俱佳,性格狂傲,争议连连。可以说,李敖的一生,恰是时势与英雄相互成就、相互塑造的一生。如今,传奇逝去。几乎是一瞬间,微博、微信、新闻、访谈自发地铺天盖地,尽管也不无争议,但话题炙手可热;然而,很快,“风流”即被“雨打风吹去”,到他“头七”的时候,媒体上与悼念有关的消息已经很少了。
悼李敖和“看”李敖
据其好友陈文茜的悼念文章回忆,之前,李敖已因脑癌引发的免疫力低下,住院两年多了;去世前的一个多月,他已经不认识任何人了。他曾在自传里戏谑:理想的死法是死在十七岁情人的大腿上。然而,人生死相众多,终究是无法曲终奏雅。
爱因斯坦曾评价圣雄甘地说:后代子孙很难相信,世上曾经走过这样一位血肉之躯。这评价为八十岁的李敖所羡,也被他在自传中借为己用,用以总结自己一生的“示范”与“播种”。
他说:在中国,生民如过客,除非成群结队或者立党夺权,纯粹的个人是没有前途的,“只有夭折与牺牲”。好在,李敖九死一生,冒出头来。但饶是如此,也不过是“示范”而已,人民还是人民,改变是很难的。血肉之躯在这人世上所有的苦心和苦行,也终究只能“化作一道阴魂而去”。
或许,于李敖而言,“示范”也是太乐观了。无论是说他“前半生豪杰,后半生小丑”的苛责,还是揭他为人瑕疵的道德控诉,甚至包括对他“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独立人格的追慕,都只是遥做“看官”而已,而且,是互联网时代、娱乐时代的“看官”——一切都变得扁平,一切都“聊作谈资”。至于他“播撒”的种子,思想的、人格的、文学的,甚至是文人风流的,还能被几人辨识,在几人心中生根,则全看读者自己的造化。
可以说,李敖生前死后,都没有免于“被看”的命运,而且是盲人摸象般的“被看”。当然,他自己也有意吸引人的眼球,希望被关注。我想,这既是他作为“战士”的幸运,也是他作为“狂人”的悲哀。“战士”因被关注而光环加倍,“狂人”则因被关注而迷失日远。
如果他只是单纯的作家,“被看”当然是好事儿。从早年在《文星》写文章,到出狱后一再“以笔为枪”与国民党缠斗,与所有的人事缠斗,编写下煌煌三千万言百余本书,其中96本被查禁,都是李敖作为“刀笔战士”的辉煌业绩。及至出狱后与明星胡茵梦的结婚离婚,李敖开始进入“娱乐”界面,从此花边不断,一发不可收拾。到晚年,他上电视,开微博,参与台湾政治,沟通两岸文化,“个人”李敖进行了一场横跨意识形态时代和娱乐时代的传奇旅程。
观点犀利加言之凿凿,骂人尖酸刻薄加自吹毫无顾忌,慢慢地,李敖从一个“血肉之躯”变成了一个传奇,一个符号,一个标签,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抽象,也越来越扁平,悲剧和正剧也慢慢开始变成喜剧,甚至闹剧。尤其是作为“狂人”被看的时候,他越来越需要承受“誉满天下,谤亦随之”的后果。所以,他才会放言“新朋友不交,老朋友遇缺不补”;才会自明心志为“我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所以,陈文茜也才会在悼念他的文章里,反复写他精神上“战士”的底色,写他作为自由主义先驱的“寂寞”与“孤苦”。
读李敖
李敖是写文章的大才,做学问的高手。他的文章,常能妙语连珠,所以,大多都非常好读。但是,作为作家,李敖还是给后世的读者制造了很多阅读障碍。且不说他创造了个人书写之最,政论、散杂文、学术研究、小说(这样的排序也代表了我对他作品的判断)不一而足,让人眼花缭乱、力有不逮;就是他几乎所有的文章都伴随着台湾、两岸现实的发展,携带着中国历史和文化的渊源这一点,就让后世的读者望尘莫及。比如,他常能旁征博引,博古通今——年轻时写文章谈台湾的妓女问题,也先从《诗经》的考证讲起;骂蒋介石也是从古至今为他寻找同类。包括写《北京法源寺》《第73烈士》这类的小说,他也是做足了史料的功夫,甚至不惜掉书袋,让人物所有的对话都带着长长的历史的尾巴。
更重要的,他不仅写,还自己解读、自己阐释,几乎有关自己的一切,他都“自有高论”。任何人对李敖的评论,都不及他自己的精彩。李敖之所以独特,很大程度上因为他自给自足,自成系统,自体循环——“个人”李敖,绝不只是姿态而已,为人与为文,他浑然一体,自成一格。他用83年的时间把自己活成了一部自己写、自己评、自得其乐、甘苦自知的大书。
从这个角度说,读李敖不易,读懂李敖更不易;读李敖而不被他牵着鼻子走,则更是难上加难。也难怪他在自传里反复感叹敌人凋零,感叹“蠢人”太多,感叹“我吹牛,因为你沉默”。如今看来,沉默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不想,有的是不屑,有的则是不能——处境所限,才华所限,视野所限,勇气所限。李敖自己,或者两岸,无论哪个历史阶段,总是有理由让人对他望而却步。李敖曾在给女友刘会云的信中连声感叹:世人岂知我哉!岂知我哉!然而,他自己又岂留余地哉!时局又岂留余地哉!文化传统的断裂又岂留余地哉!
今年一月才在大陆出版的《李敖自传》,或许可以看作李敖全部图书的注释和索引,也可以看作全面理解李敖这个人的“读心指南”。他用近六百个片断,四十万字的篇幅和41幅照片,全面绘制了自己从肉体到精神的肖像,也侧面绘制了两岸,尤其是台湾近现代历史的肖像。而且,这是一幅充满了李敖语录式的大话、狂话和笑话,兼具了滑稽剧和政治波普意味的肖像——如果说人生如戏,那李敖的人生是最典型的黑色幽默剧,无论多少玩世的戏谑都无法掩盖其悲剧的底色。
整部书几乎就像他的一生那么丰富庞杂、高潮迭起、悬念丛生,也几乎就像他的一生那样悲欣交集、幽默旷达。最为难得的,站在八十岁的人生关口,行文间他狂气褪减,戾气褪减,而他原本就有的智者的通达和有违世俗的天真由此得以凸显。老,让李敖更可亲,更耐读;当然,也让他更“狡猾”,更放达——尤其写情史。
在充分袒露自己方面,在对爱的追索方面,他和卢梭似乎志同道合。只不过,卢梭选择带着感伤去流浪,而李敖最不愿意在感伤和游荡上浪费时间,他只在书斋苦心焦思,做说理和抗辩的战士。为了言论的空间,他拼上了自己的一生。他的一生才真正应了那句话:在薄情的世上,深情地活着。
早些年,金庸曾以李敖的人身自由和言论自由的程度,作为测量台湾民主空气的尺度。这让李敖很骄傲。晚些年,《康熙来了》把他坐牢得来的言论自由滥用到了“狗仔文化”和低俗搞笑上,让他愤怒之极。李敖百年后,陈文茜有感于如今的现实,说他,“一无所有”,寂寞一场空。
李敖何其清醒,他何尝不知道“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他何尝不知道自己最后即将面对的。他说自己之所以快行己意、快意恩仇,却从不怄气和负气,就是因为洞察世事,洞察人心,于是他从不花时间招朋引类,甘心独来独往,“孤笑”终老。他说自己那一代人,在大学的时候,有《自由中国》的文章可看,有殷海光、胡适等师表可循,现在的大学生眼前是什么?“连掠影和浮光都没有,只有一片萤幕与降幡了”。
然而,纵使如此,李敖也还是要“不忘真理”,“独行其义”,要“为第一流知识分子立下尊严”。在这本自传里,他说:中国知识分子不是跳河,就是低头叩首,向党交心,而我李敖不,我不合作,哪怕独立苍茫,哪怕四面都是敌人,我还是要做“精打细算深谋远虑的战士”,做“第一流的知识分子”!
(《李敖自传》,“快乐战士”,447页)
思李敖
读李敖的时候,我反复在想,抛开他故意给自己制造的盔甲和泡沫,抛开他“白话文天下第一”的戏谑,写作的李敖,到底给世人提供了什么?我们从他的文字中,从他的书中,到底能得到什么?到底该怎么看待李敖,怎么定位他这个人?
文人怀才,志于学,立于世,最常见的就是“穷”“达”之辨。“独善其身”和“兼济天下”,仕与隐,仿佛是摆在古今中国文人面前的两条路,也是文人在一个社会、一种体制下能够选择的两种生活方式,无论哪一种,都包含着自律、隐忍和妥协。而不妥协,不合作的,大多玉石俱焚。
李敖不一样。
他在接受《鲁豫有约》采访的时候说:有谁因言获罪,还能活着走出监狱,然后依然坚持做战士的吗?没有!他在自传里,说自己终身引以为憾的,就是在服兵役一年之后的最艰难时期,上过“贼船”,曾进过国民党红人陶希圣主持的文献会。虽然时间很短,很快“反下山去”,但依旧是“悔恨”不已——整本《李敖自传》,“悔恨”只此一处。
李敖在很多场合谈过自己的“穷”——没钱、没爱情、没朋友、没工作、没出路、没前途。关键是,承受“穷”的,是年轻的心;在“穷”旁边,还始终站着诱惑。他不止一次说:人生中最不堪回首的就是二十多岁,因为太穷了;也曾在初恋小蕾因生计所迫另嫁他人之后,痛彻心扉地说:男人在穷困时,不要扯女人。最艰难的时候,他倒卖二手家电,还曾想去开拉面馆谋生。至于后来的逮谁告谁,不断打官司上法庭,陈文茜说,实在是他在体制之外找到的堂而皇之的谋生手段而已。
在书中,他详细回忆自己交往过的师长,严侨、胡适、钱穆、梁实秋、李济等等,倘若他甘做门徒,出路可想而知;他也详细回忆国民党当政者对他释放的“招安”之意,比如陈诚、陶希圣,甚至蒋经国等,倘若他怕了怂了,感激涕零了,前途也可想而知;同时,他详细回忆了自己的同学、朋友,其中不乏国民党的官二代,倘若他肯低头,肯跟从,生活也可衣食无忧。同时,因为他的遭遇和影响力,家人和朋友都可以帮助他去美国,倘若选择远离台湾,他的生活也大可改善。然而,李敖自己选择了一条最坎坷难走的路,而且,走得坦坦荡荡、嘻嘻哈哈、满怀希望,当然,也走得颇有争议。
在当代,文人了解了太多古训、经历了太多教训、享受了太多“器重”之后,还有谁能记起我们“缺乏不受精神虐待的自由”?有谁还怀抱“穷亦兼济天下”的理想吗?更多的恐怕是士林百态,甚至士林之耻吧。所以他对文人、对知识分子也骂得最酣畅极端。每每想到书中这样的细节,再看他去世之后,一些所谓“读书人”的反应,对他的佩服和追念更是深切绵长。
年齿日长,读书日久,且不说从未有过的颜如玉、黄金屋的幻想,所谓“开卷有益”“学海无涯”的劝勉都会慢慢失效,于是读书就会变得挑剔起来,也开始经常想,读一本书真正的意义和价值所在。慢慢地,“人”就成了唯一的好奇目标。而且,这种好奇不再是在众多庸人、凡人的世界中向往传奇,而是开始体会,同样是肉体凡胎、世俗烟火的人生,他们如何能摇着笔杆,脱颖而出?他们怎么做到的“不朽”?
李敖在复旦演讲,曾引用陆游的诗句:“樽前作剧君莫笑,我死诸君思我狂。”他百年之后,这句话被反复引用——果然,悼念李敖的最有名的句子,还得出自李敖的演讲。难怪他会说“要想佩服谁,我就去照照镜子”。或许,在李敖式戏言和狂言的背后,我们会越来越发现,他始终在现实的深处和时代的前头;当我们钦服于他的先锋性和前瞻性的时候,一定也同时汗颜于他的永恒性和预言性。
生命总是因为活出了难度而精彩。李敖的生命让权贵、名利、世俗都黯然失色,让中庸、苟且、妥协都无所遁形。世界因为有了他,也让很多其他的生命黯然失色,都寡淡无味。
“我”与李敖
因为做了《李敖自传》的责编,在他去世的消息传到大陆的第一时间,很多媒体就找到我,让我谈我接触到的李敖,我眼中的李敖,谈我们合作的细节。我也不揣浅陋地答应《三联生活周刊》的稿约,第一时间写了一篇《今天,我们能给李敖一个盖棺论定吗?》,谈他“笔尖向左”的深层原因,谈他不断骂人、不断兴讼背后的义气和深情,谈他的“底层情结”和别具史观。
其实,除了他在病床上送给我一本《第73烈士》,并赠言:“如初一见,一见如初”之外,我们没有交往。一切合作都是通过版权代理。这也是我引以为憾的,而且,随着我这些天更多地阅读李敖,这种遗憾与日剧增。我错过了和这样一个丰富睿智、独一无二的生命直接交往的机会。据说,病床上的李敖见到我们的样书,非常高兴,出版之顺利和效率之高,超出他的预期。毕竟,这是目前大陆唯一一本经他亲自授权又顺利出版的书。
内心里,我更多的遗憾来自于自己读书面之窄。在文学科班的训练里,在有限的读书经验里,我竟然一直都错过了李敖。研究生期间的港台文学史课,只留下了白先勇、陈映真、余光中、李昂这些名字,李敖,我没有印象。有意味的是,李敖回忆,曾经,在国民党谈李敖色变的年代,全台作家名录里,胡因梦(离开演艺事业后,胡茵梦改名为胡因梦,编者注)都算作家,而他不是。在两岸,李敖有很多拥趸,然而也有很多未能波及的盲区。
刚读到台湾版《李敖风流自传》时候,我感觉像一扇窗豁然洞开。篇幅短小精悍,思路清晰,典章故事,信手拈来,几乎是处处有机智,页页有机锋。有些成语,我需要去查字典;有些典故,我需要去请教学古典文学的同事,需要搜索。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编辑“障碍”了。而且,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一本书,不是越读越薄,而是越读越厚;不是越读自己无知的范围越缩小,而是越读越扩大。八十岁的李敖,把自己的经历、才华、学识、勇气和智慧超浓缩在了这一本自传里,不断打破我的知识壁垒、审美壁垒,不断冲击我对生命与人的认识。
之后,阅读李敖几乎占据了我所有的业余时间。了解得越多,越感觉李敖文风之雄健,辩才之超群,勤奋之过人。当然,也会感受到他因为批判国民党的目标太单一,限制了视野和胸襟;因为太迷恋于观点的标新立异和自我逻辑的自洽周全,而限制了文字的回味感和境界的包容度。他未尝不知道自己的局限。在自传里,他感叹,因为自己的对手是偏安一隅的国民党,是海岛台湾,所以自己只能“与子偕小”了。
无论如何,作为编辑,作为读者,非敌非友,我体会的是李敖独步时代、独步文坛、独步知识分子群体、独坐书斋、特立独行的风范和风骨,也开始试着体会他从“以牢为家”的被动承受,到后来“以家为牢”“以书房为牢”“以台湾为牢”的主动选择,其间所彰显的怀抱家国天下的匹夫之责、健行天命的君子之风和追寻天道的独孤之勇、侠义之气,同时,也开始体会其间他所经历的情感、心理和人格上的改变。
穷途末路、命悬一线、世态炎凉和繁华落尽,于我们都是故事,对李敖却是亲历。所以,陈文茜才会说:“苟且偷生的人很难理解赴汤蹈火的人”,所以,李敖才会引用哲学家马丁·布勃的话:“即使我肯花时间说给你听,你也得经过永恒去了解它。”
于今天的我们而言,李敖最为动人的,是无论处在多么无望的绝境,都乐观幽默,都满怀希望。作为文人,他既坐而言,也起而行,所以,他的生命才能突破强权的羁绊和世俗的束缚,昂扬向上又充满欢乐。是对希望的永不放弃,让他成了战士,让他成了李敖,也让他成了你一旦走近,就永远无法忘记的生命。
(本文图片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李敖自传》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