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谦、兰琳、崔浩
编/李悫
1月12日，一场激烈的冲突，让地处北京市朝阳区东坝乡的首开龙湖天璞小区成为风口浪尖。
冲突中，一道横亘在该小区商品房和自住房区域之间的铁栅栏门被拉倒在地。
目前，对峙进入僵局状态。绝大多数自住房业主决定集体拒收房子，他们中不乏急需安家的新北京人，即使这里2.2万元每平米的房价在北京市极为难得；一门之隔的商品房业主也心绪难平，他们认为，将来的自住房邻居里不乏“暴徒”，不仅要“瓜分“自己的生活环境，还威胁着其人身安全。
对于诉求本源，商品房业主和自住房业主各执一词，一方认为自己出了更多的钱，理应享受更优越的生活空间；一方则认为，自己虽然身为自住房保障人群，却享有同样的生存权利，理应与商品房业主共享小区设施。
2013年，北京市推出自住型商品房摇号政策，允许符合条件的申请者以低价购得商品房，为苦于房价高涨的“新北京人“开了一扇窗。
数据显示，自2013年来，已摇号签约5.6万套自住房，入市项目均价1.8万元/平方米。在北京市的规划中，更是明确未来五年，自住型商品房将供地1020公顷、拟建25万套房。
然而，开发商往往在配建自住房的同时修建绿化带、篱笆甚至铁栅栏，将自住房与小区里的商品房隔开。围绕这道“隔离墙“，商品房和自住房业主之间争议频现。
隔离门攻防战
2018年1月12日，龙湖天璞小区自住房业主验收房屋的截止日期。
商品房业主在小区支起了帐篷，放上茶水、麻将机，筹办欢迎活动，以迎接新邻居的到来。
早上8点30，商品房业主董洁（化名）走到小区通往自住房区域的铁门，参加欢迎新邻居的活动。这道铁栅栏隔离门将两种属性的住房隔离开来。
此前，围绕隔离门的存废，双方始终未取得共识。自住房业主仅仅得知，验收当天，隔离门会被打开，以方便他们进出。
但就在这一天，双方围绕隔离门持续了半年多的争议，被集中引爆。
（1月12日清晨隔离门处于半开放状态）
“公司深读”获得的照片显示，1月12日清晨，隔离门处于半开的状态，门口站着3、4个保安。
在隔离门门口，董洁自称，她看到对面一些自住房业主走进来，保安试图阻拦，自住房业主有推搡动作。
“我觉得很奇怪，新来的邻居应该很客气的，怎么会这样？”新邻居给董洁留下了第一印象，“蛮横”。
同样在当天清晨，自住房业主则认为自己有权进入商品房区域。“1月9号我们得到了龙湖地产的回复，说1月12号我们来收房的那天会把隔离门打开，让我们进来。”自住房业主李静（化名）说。
“那天早上8点30左右，我跟另一个邻居一块过来，当时心想看看对面是什么样子。”自住房业主田明（化名）说，“通过隔离门时保安有问我们，阻挡了一下，但是也没有强行（阻挡）。”
自住房业主与保安的摩擦，只是更大的冲突的前奏。
董洁表示，冲突始于早上9点左右。她听到了来自对面的辱骂。“有个男的我到现在还能分辨出来，大概40多岁，喊着，我开Q7来的。“董洁说，“他意思是，你们有钱到别处去住，我们也有钱，并且我们还‘高人一等’，因为有门路买到低价的自住房。”
自住房业主也佐证了双方的语言交锋。
“他骂我们丢人，说我们不满足，得了便宜还想占有更多，”李静说。
双方共同提供的视频显示，当对骂持续时，一名商品房业主穿过了挡在隔离门前的保安队伍，冲到自住房业主面前，大声喊叫，并伴有跳跃的动作。片刻，这个人被其他商品房业主扯了回去。拉拉扯扯中，已经接近关闭的隔离门被彻底合上。
对于门是谁关的，自住房业主和商品房业主均语焉不详，但他们普遍认为，试图阻止冲突升级的保安关上了隔离门。
关上的铁门并没有阻止双方的隔空对骂。视频显示，骂战逐渐升级，可以听到多句粗口。
“我们真的很气愤，就听见人群里有人说，走，回家拿绳子去！”李静说。
对骂间隙，数名自住房业主带着绳子和锤子冲向隔离门。他们把绳子系在门上，喊着“1、2、3”的口号，拽着绳子合力把铁门向自住房区域拉扯。
部分商品房业主回忆说，他们试图阻挠对方的拆门之举，但无济于事。
随着自住房业主的口号声，铁门开始倾斜、摇晃。片刻，一扇铁门被拉倒在地，另一扇铁门稍后也被拉倒。
隔离门“消失”了，但自住房和商品房业主之间的隔阂却难以弥合。
商品房业主认为，这是自住房业主的蓄谋已久的计划。“没有之前的这种组织预谋，不可能这么多人一起来拦门。喊着口号，戴着口罩，带着工具，他们收房，没有入住，哪来的锤子绳子？”董洁事后分析说。
自住房业主则否认了这一说法。“12号之前我们没有要拆门，只是那天想着收房那天门会打开，之后一直开着，”李静说。她认为，拆除隔离门既是自住房业主们当天的愤怒之举，也是一次积怨的爆发。
“我个人承认我们私自拆了确实不合法，但如果隔离也不是合法的，那么以不合法对抗不合法，也是一个出路。“自住房业主高飞（化名）说。高飞来自河北沧州，大学毕业后进入一家国有科研单位工作，依靠单位解决了北京户口，并摇号取得自住房购房资格。
拆而复立的隔离门
1月12日上午，两扇铁门的轰然倒下后，警方的出现暂时平息了现场的冲突。四位自住房业主被带走，龙湖地产项目负责人前往北京市朝阳区建委汇报情况，商讨下一步解决方案。
截至发稿时，“公司深读”获悉，商品房业主和自住房业主还没有得到解决方案，被警方带走的业主在“承认错误”后已被释放，未受拘留或其他法律处理。
1月13日，隔离门再次树立起来。
多位商品房业主表示，紧急修复隔离门是为了保证业主的人身安全，因为1月13日早些时候，一位女性业主被闯入的自住房业主打伤。
不过，自住房业主否认了这一说法，并称这一情况不可能发生。
根据董洁的说法，修复隔离门时，她担当了掩护商品房业主修复铁门的“人墙”。“我站在前排，（身旁都是）孕妇老人什么的，（我们）手拉手组成人墙，推开阻挡的保安，”董洁说。
与此同时，董洁身后的商品房业主们抬起之前准备好的备用铁门，快速将其扣在门框上，再用多根链条锁把门拴牢，之后又在外面系上两根钢管，形成一个巨大的交叉，彻底封上了这道门。
（被重新“封”上的隔离门）
1月15日，“公司深读”在现场看到，十多根链条锁、普通锁横七竖八地系在铁门上，后者没有套在门轴上，意味着它无法被打开。
在修复隔离门的过程中，自住房业主没有阻挠。“他们只是远远地看着，没有过来，”董洁说。
1月15日，多位自住房业主表示，他们已经得知对隔离门再次恢复，对此表示愤怒。
“本来就有消防隐患，现在把我们彻底封死了，如果（学府苑）着火了，不是把我们往死里烧吗？”李静说。
“建上了毕竟还可以留个小门，他们给锁死不说，还用铁杆打了个十字，这不是我们堵死在院子里？一旦发生火灾，我们有可能跑不出去。“高飞说。
作为回应，绝大多数自住房业主已经集体拒收房屋，等待解决办法出台。
“200多户业主，除了10-20户之外，其他人都签名拒绝收房“，高飞说。
商品房业主对于自住房邻居的存在始终知情，因为龙湖首开联合体获得本地块的开发权时，北京市已经出台了关于自住型商品房的政策。
2013年，北京市出台政策规定，商品房地块原地必须配建保障房。
这一政策推出的初衷是解决“新北京人”的安居梦。2013年，北京市开始推行自住房申请政策，主要针对拥有北京户籍但名下无房或仅有一套住房的家庭和非京籍但持有暂住证、连续5年缴纳社会或个税的家庭。
2015年1月16日，龙湖首开联合体以11.25亿元拿下朝阳区东坝南区地块，建筑面积为68269平方米。根据政策要求，龙湖首开必须配建2.15万平方米的自住型商品房。
龙湖集团的官网上也透露了相关信息。项目介绍称，商品房名为“龙湖·天璞”，规划建筑面积约4.8万平方米，由7栋130-400平方米平墅组成，售价为6.8-8万/平方米不等，每月收取7.2元/平方米的物业费。
自住房则名为“龙湖·学府苑”（2015年10月该建筑物名称核准为“天璞家园”），由2栋楼房组成，合计建筑面积约为2.1万平方米，主要为85-90平方米的两居室，共237套，销售均价为2.2万元/平方米，每月的物业费为3.4元/平方米。
尽管自住房惠及了“新北京人“，但他们在入住后往往回发现，自住房和商品房之间会被隔墙、铁栅栏或者绿化带等区隔开来。此前，相关报道已经屡现报端，包括龙湖地产位于北京的另一个楼盘，丰台区天璞花园。
2014年2月，龙湖地产和葛洲坝地产联合体获得一处位于丰台区的西三环附近地块，其中商品房面积5.2万平米，开发商还需要搭建5.4万平米的限价房。
2017年3月，在该地块上建起的“天璞花园”小区交房，其中商品房价格10-16万一平米，限价房价格2.1万一平米。该小区中间同样横亘了一道隔离墙，将商品房和限价房区域隔开。
这道隔离墙同样引起了玉璞花园小区限价房业主的不满和抗议。尽管北京市住建委于2017年8月要求开发商拆除小区内商品房和政策性住房之间的隔离墙，但在北京住建委提出要求后，这道隔离墙依然存在。
诉求分歧巨大
2017年6月，龙湖天璞小区初步建成，来看房的自住房业主发现，他们即将入住的小区也设置了一道“隔离墙”：一道高约3米的铁栅栏将商品房和自住房隔开，栅栏上开了一道铁门。
这道让前者不安的隔离墙却是商品房业主的定心丸。后者一直相信，即将入主的小区“中间有隔离，实现人车分流，并且采用不同的物业管理系统”，这符合他们的期待。
（商品房业主提供的龙湖楼座图并未标注出自住房）
商品房业主张博向“公司深读”展现的楼书册上，甚至没有出现两栋自住房的踪影。
两个月后，一道政策的出台让自住房业主开始活跃起来。
2017年8月25日，北京住建委表态，要求开发商承诺未经许可不得自行设置任何形式的区域隔离，确保同一建设项目区域内道路通畅、绿地共享、附属配套设施共用，并责令开发企业违法设置隔离障碍的，住建部门将不予批准预售许可、暂停网签。
此后，自住房业主多次向开发商以及北京市住建委、规划委等政府部门反映情况，寻求拆除隔离墙。
根据自住房业主的反馈，有关部门已经裁定隔离墙不合法。但是，开发商并未拆掉隔离，只是加盖了施工围挡，并且试图组织自住房和商品房业主对话。
1月15日，自住房和商品房业主均对“公司深读”表示，几个月前，开发商已经向商品房房主转达了自住房业主的“五点诉求”：”1、拆隔离，共享花园；2、走大门；3、打通车库；4、一个小区名字；5、一分钱物业费不能涨。“
商品房业主表示，这五点诉求是他们不能接受的。“不少商品房业主因为全封闭而选择高价购房，我们花了这么多钱，为什么要和一个低端的，或品质不高的小区在一起呢？”一位商品房业主说。
对此，自住房房主表示，如果不能拆除隔离，他们生活的小区容积率无法达到2.2，不仅绿化和公共休闲区域大幅缩水，配套严重不足，主要道路和消防通道也仅仅剩下一条，存在安全隐患。
“公司深读”获得的自住房和商品房业主的购房合同上，显示容积率均为2.2。
“当初购房时，开发商许诺的容积率是2.2，而设置隔离后，有业主测算出，小区容积率上升到3.4，“高飞说。
“公司深读”在天璞小区现场看到，小区内主要道路宽约为4~5米，人行道宽度不足1米。“两百多户的600多人，就这一个消防通道。而且平时如果从这边走的话，一米多的人行道你只能贴着楼房墙根儿走，也有高空坠物的危险。”高飞说。
（自住房业主估算隔离后的损失）
对此，商品房业主则表示，知悉自住房业主对于容积率、消防通道等的诉求，但他们认为自己对此不负责，后者不应该向前者索取空间。
“既然是一个地块上的共享社区，有些设施共享，有些设施有差异，这一点不容否认。至于具体的配套设施，非商品房业主单方面决定，隔离造成的基建纠纷，应该归属于开发商的工程规划范畴，商品房业主不负责解决。”一位商品房业主说。
“你一万条道理，一万条委屈，我们不欠你的“，商品房业主张博说，“他们所谓损失的利益，该找谁我们管不着，但不能在我们这里耍流氓，用打砸抢的那一套”。
2017年下半年，收到自住房业主的诉求后，商品房业主予以拒绝，此后双方始终没有会面商谈。
“龙湖给我们的反馈是（商品房业主）不同意把隔离拆开，这就没法谈了。”高飞说。
一墙之隔，两个房价
“明明还有很多解决方法，他们（自住房业主）为什么就死死咬住一个门？难道就是为了能在花园里站一站吗？说白了就是为了涨房价！”商品房业主群普遍认为，自住房业主的核心目的在于利用政府红利，于房屋上市之后“赚差价”。“
1月15日，“公司深读”从某房产中介机构获悉，目前与龙湖小区自住房同区域同规格的居民小区，二手房单平价格已经上涨到5万元；而商品房源中的二手房，市场价则在7万元/平方米左右。从涨幅来看，自住房上涨空间似乎更大。
1月16日，“公司深读”询问数位中介人员，对方表示，手上有自住房的房源 ，系“开发商自己留的”， 若消费者想要购买，还必须符合北京户口等其他自住房业主必须满足的条件，售价按照2.2万一平米计算，再加上70万“摇号费”。
中介表示，五年以后，自住房可以出售，“与周边商品房不会有太多价差，因为品质差异不大，都是正规房源”。
而至于商品房业主是否担心开放隔离会影响商品房在流通市场上的价格，商品房业主始终语焉不详，不愿正面回答。
不过，据媒体报道，在丰台区玉璞花园发生的类似争议中，有商品房业主表示，如果隔离墙拆掉，小区品质和价格会出现贬值，他担心如果打开隔离墙，均价可能会下跌30%，相当于损失一个首付。
同时，双方的怀疑和对立情绪也在加重。
“我们这边的户型都是开放式的阳台，要进入是很容易的事情。我们这边一家基本都是两个孩子，以后大家住进来，平时的接触，一句话一个眼神，包括孩子之间，都是有可能发生冲突的。这样的事情之后，我们担心我们的安全有一天受到威胁。”一位商品房业主说。
“我知道有人说‘孩子丢了算谁的’，我觉得很震惊，怎么可以这样想我们呢？”高飞说。
“不让我们走正门，有些自尊心强的业主觉得人格受到了侮辱，感情上很受伤。”李静说。
1月12日前夕，对立情绪仍在蔓延。
（商品房业主搭建的帐篷）
“公司深读”在小区现场看到，小区中部的广场搭了一个白色的方形帐篷，里面有十多把红色座椅。张博宣称，帐篷是当天用于欢迎自住房业主准备的。
“我们归根到底就想安居乐业，和邻居搞好关系“，赵先生说，“我们搭好了三四个帐篷做欢迎场地，放了茶水、麻将机，还有跳蚤市场，这些都是我们自己花钱搞的。”
自住房业主们却表示，帐篷并非用来欢迎他们，而是用来保护隔离门的。
同时，自住房业主中间还流传着一个未经证实的说法：2017年年中，龙湖地产一度拆除隔离门，却被不同意的商品房业主修复，现在的隔离门是后者私自搭建的“违法建筑“。
“他们可以建违法建筑，那我们就有权拆掉“，高飞说。
僵局待解
1月15日，“公司深读”探访龙湖小区时发现，龙湖天璞和龙湖学府苑的各出入门口都调派了大量保安，严禁非龙湖小区业主人员出入。那道拆而复立的隔离铁门前，更是驻派了十几个保安严防死守。
安保人员拒绝透露更多信息。“领导刚把我派过来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保安告诉“公司深读”。
寒风中，这些保安大多戴上了兜帽，不停跺脚。
“派保安守护隔离门”是开发商目前给出的解决方案。
“公司深读”了解到，1月12日冲突当天，政府部门责成开发商现场解决，开发商回复将在次日上午9点在小区附近的幼儿园和每位业主谈判。
“结果当天在约定时间没有看见人影。在他们（开发商代表）躲了一个半小时之后，还是我们（商品房业主）两位70多岁的阿姨，到物业把人硬生生的拽过来的。”商品房业主郝军（化名）说，“结果还是丢下一句，‘维持现状’。”
郝军称，从暴力事件发生至今，没有任何人给过商品房业主一个交代。
“他们之后能涨价，但是我们却什么也得不到，我们折腾半天折腾来一个维持现状，结果现在连现状都维持不了。”白先生悻悻地说。
“我们小区是很和谐的，如果没有对峙，我们还考虑双方的孩子可以在一起玩。到了现在，我们也只能业主建群，和地产商沟通，然后就是等，就这样了。”张博说。
（商品房沙盘图，业主称红圈里是隔离）
一墙之隔的自住房小区，也处于对抗状态。由于绝大多数业主拒收，基本没有入主痕迹，只有零星装修工人进出。
李静还记得，当时摇号中签特别高兴，“终于可以在北京安居了”。李静来自外地，在海淀区从事程序开发工作，让她获得购房资格的是北京市工作居住证。
“谁想到买来这么个闹心事,早知道再多花点买个更安全点的，但现在来不及改变主意了，（房价）都涨了”。李静说。
北京日报的数据显示，从2013年北京市推出自住房以来，截至2017年1月，北京市已累计推出项目69个，分配项目59个，摇号签约5.6万套，入市项目均价1.8万元/平方米。
而在2013年4月北京市公布《2017-2021年及2017年度住宅用地供应计划》，明确未来五年，自住型商品房将供地1020公顷、拟建25万套房。
不过，横亘在多个小区里的商品房与自住房之间的“墙”，仍待破解。
截至发稿时，龙湖天璞小区的隔离门依然耸立。
注：文中董洁、田明、李静、高飞、郝军、张博均为化名，其中董洁、郝军、张博为商品房业主，李静、田明、高飞为自住房业主。
